康熙十二年,初春。
如果是在别人眼中,这里往往被称作京城的一角,我家的宅子也会被称为,一座看着还算阔朗富丽的青瓦院落。站在这个院子里向上望去,漆瓦片片比鳞次,廊檐无处不生辉。
因为今天刚下过冷雨的关系,屋檐边上那排尖尖的、雕着不知名瑞兽奇禽的檐瓦上,清澈的雨露汁子正往下滴。
滴滴能许离人醉,离人闻雨不垂泪。
这雨汁滴下来,正落在檐下我的手背上。
这里设着一张硬木黄花梨雕花方棱子十锦玫瑰椅,铺着银粉红镶边攒丝坐褥。
豆蔻年华,腰柔肢嫩,别人口中的娉婷少女,也就是我,此刻脸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经杵在椅上好几个时辰了。今天,我脚上踩了一双玫青压丝圈边杏花式样凸绣鞋,身上穿着浅珍珠红华胄兰样浣花锦袍,外罩一件浅月粉色绮纹罗纱褂,袍边系着一个拢绿凸花蝴蝶金边小香袋,别人看不到的是,我锦袍纱褂下的脖颈上挂着明晃晃一副松花珠银链子——那是小时候母亲为我祈求平安,特意从庙里求来的。
我知道,现在发着愣的我,看上去神情肯定冷冷峻峻,不言一语。黛眉桃花目,朱口峰尖鼻,姣娥唇红不消点,美人色嫩不施朱——这是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母在几年前给我的评价。
我愁愔愔地抬头,望了一眼那檐下的滴雨,恰似扯断瞬间的珍珠链子。
大选秀的,这是什么倒霉天气?
“妧伊!雨快停了,要预备走了!”
不远处的正屋方向,母亲的大丫鬟兰梳的声音传了来。
好吧,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知道了!”我端正在椅上歪了半日的腰肢。
我是妧伊(元一),此时的我有些纳闷,这都要进皇宫应选了,我怎么还一点紧张也感觉不到?
懒得多想,我从椅上起身,捋起绢帕擦了擦手背,移步到正屋里间。
兰梳正在给茶壶换热水,见我进来,额上滴了雨水,便取出帕子来替我擦拭,一边道:“今日应选,可天公不作美,大清早便下这样大的雨,幸而这会子稍稍好些了,不然可得耽误事儿了。”
“不妨事。”我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地道。
可其实我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得意,要我说,下一整天才好,我不用去应选了,大家都不用去应选了,那个皇宫虽然是个富贵的地方,却也是个危险的地方。
一杯热茶未完,终于等到雨停。
马车早在府前正门候着了,我出了府里的正门,提裙上车,便开始闭目沉思。
此行,便是中选,不过是给人当奴才——而且还是级别不高的那种奴才,并没什么值得欣喜或者悲伤的。大清的下层少女,这是不能避免的命运。
我正在车中养神,听到外面的声音,像是起了微微的风,我坐的马车,左窗的月白底子桃花帘被吹了起来。
春风来抚玉人面,还尚带着几分雨后的幽润之气。感受到这种气息扑进鼻中,我睁开眼,习惯性地向窗外一望。
玉面骑白马,单手弄鞍缰。
一位青年公子骑在马上,与我坐的车相对而过。他面摹清风,眉压朗月,漆亮的眸子中,仿若搁了一弯清水,看不出半点风月,嘴角存一丝狡邪,鼻峰不容半刀修裁,宽实的肩膀生在修长均匀的腰身上。
像是无意,那人侧了一下头,目光刺了过来,这是谁家小妞?
我坐在帘内,全然不躲避那人的注视,眼神中保持着我一如既往的嘚瑟和高冷:看什么看?转过去!
四目相对,相爱相杀,只消了半瞬。
白驹过隙,用在此时正恰当。不出半瞬,那人便与我的小小花窗相错而过。
桃花帘外春风软,桃花帘内人心暖。帘外无花帘内人,人面桃花已相远。
称得上是惊鸿一瞥,可我的心池,半点波澜未起。
车子一路压水衔泥而行,经过京城的最富丽辉煌的酒楼客栈,也经过最寥落萧索的荒屋破店。车顶罩着的青色篷布,经了漏下的残雨,变成了一种浓重的凄青色。
车至神武门,我掀开遮窗的桃花小帘向外瞧,各色轿马接踵而至。有富丽高大的马车,也有简单矮小的小轿子,还有走路步行而来的——很明显,后二者居多。
随便往女孩儿群中望一眼,那边远处有个容貌出众惊为天人的,这边近些有个窄眼古怪不耐看的,旁边有个穿朱红着大绿一身色彩想压倒众人的,对面还有个青衣素装婉约平易的。
果然色色人等皆有,那些鲜车怒马、富丽些的,想必是权门出身的一些旗人小姐,朴素些的,同我一样应当是汉人或者旗人包衣。
下了车,我那个显得有些寒酸的车便被一个穿着青色衣袍、围着挺括硬领子的衣太监叫到一边儿不碍事的地方,同众人的马车一起停了起来。
我朝那些前来应选的女孩儿群中来回环视了好几遍——果然没有看到眉舒的身影。
失落之中,我忽然有些恨眉舒,相识数年,无话不谈,她却在不确定时便为一个男人粉碎掉我们之间所有的情谊,此事若说不惋惜,肯定不是真的。</div>
待选这几年,我无数次地想象过应选这日的情景,却没有一次是没有眉舒的。
我知道旧事再提无用,此刻我还是打起精神来准备应选吧。
今日的姑娘们,似乎无人不是有备而来。你摆出五分娇艳,我便弄八分端庄,你绸袍妍丽夺人眼,我便仪态高洁摄人心。下层的姑娘们,还是安静稳重者居多,没有人面露狰狞暴戾之气,所有微小的较量感都藏在那或深棕、或漆黑的眸子中,压在几道弯弯的重睑和卷睫之下。
大家好似书生科考一般,提着一口气从头紧张到尾。一些过度肥胖、过高、过矮的,俱被挑掉了,另有一些不大合规的人却被留着了。
这些人必定是同几位负责挑选宫女的公公、嬷嬷有些亲戚关系的。而与公公嬷嬷有亲戚关系的另外一部分人,早在呈名册之前就已经被划去了名字,以病、丑等各色理由免于应选了。
我知道人生而不同,有像我家这样想送女儿进宫的,也有像那些借着熟人的便利不肯送女应选的。
天下凡是用得着人的地方,就不会没有这些徇情因私之事。
过了这些基本的外貌视察后,留下的人约有三分之二,这些人便要依次入宫里,在御花园中,面对皇后娘娘、太监嬷嬷等人,面临最后的复选。
复选中,也是上三旗女子、宫中妃嫔的姊妹等人先应选,旗人包衣、汉军旗等的女子后应选。
复选中,我与一同应选的女孩子们在御花园偏处荫下等了许久,却还没轮到我们。
十几岁的女孩儿们,大家都很年轻,又都是同龄,无人监管,便聚在一起谈笑起来。
我独自立在一边,耳中听得她们互相取笑:“等会可要稳住了,别见到皇后娘娘吓软了腿!”
有人小声笑道:“你这会子说的轻巧,回头吓软腿失了礼的怕是你自己罢!”
这一唱一和,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群姑娘倒是挺有意思的,按我母亲的话,皇后也大不了她们几岁,但这‘皇后’二字,却将那个被称作皇后的女子与普常的女子隔开了不止万水千山。
想着这些,我不禁又往那些女孩儿望去,一个个正是豆蔻年华,亭亭玉立,好似池塘中新开的嫩的可以捏出汁水的荷花。
我正欣赏这千般人色、万种风情,远处有一大群人济攘攘走来。
最前面一个身量细长的女子,头戴赤金点翠珍珠宝石冠,身穿正红色散鎏云绣凤缎袍,袍上压着五色纹彩样紫貂披领,领边镶蓝金二色的凤纹大阔边子,昂着脑袋,慢慢踱了过来。
走近了些,我观察了一下,这名女子年纪也不甚大,面容肌肤称得上是白皙洁净,却施了过份浓厚的脂粉,不过胜在年轻,托得住妆。一眼望去,五官还算出色,不说千娇,也有百媚,只是颧骨高得有些怪异,三庭不够八分,五眼尚缺一二,唇上涂着深色的红,像是刚咬过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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