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朝他拱手作礼的夏原吉。
这夏原吉,哪怕是当着张安世的面,也没有这样客气过。
在邓健的记忆中,只有夏原吉见到太子的时候,才这样诚惶诚恐的样子。
这邓健已开始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毕竟远离了宫廷生活太久,而且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说好听一点叫阉人,说不好听,便连人都不算。
夏原吉激动地见过礼。
那杨荣和胡广也随之抢上来道:“见过邓公公。”
邓健忙道:“啊……不必……不必如此,咱见过杨公、胡公、夏公。”
不等他说完,夏原吉已一把拉住他,亲昵的样子,面上竟还带着几分谄媚。
“邓公公,老夫有一些话,想要请教。”
“不敢,不敢。”邓健涨红了脸,不知是激动,还是有几分羞怯。
夏原吉很认真地道:“这些土豆,可以推广吗?”
“当然可以!”邓健道:“咱正准备从这些土豆里,选育出良种来,打算再开数十亩地,继续培植呢。不过……起先的时候,从海外带来的土豆种有限,难免良莠不齐,现在有了一亩地,就富余多了,所选的土豆种,定是要优中选优。”
夏原吉欣喜若狂,他沙哑着嗓子道:“这是邓公公从海外带回来的?”
“正是。”
夏原吉翘起大拇指,不吝溢美之词:“听闻邓公公那一趟出海,所带去的水手和力士,九死一生,历经了两年多的磨难……”
他这一说,邓健的眼眶就不自觉地有些红了。
那是一段埋藏在邓健内心深处的痛苦记忆。
可自从出海回来,得了一些赏赐,便打发来此耕作,从前那些事儿,就如同被封尘一般。
几乎所有人,再没有人记得有那么一群人,当初和他一道踏入汪洋,扬起风帆,朝着那浩瀚无人之处去。
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在乎。
毕竟,即便有人提及下西洋,大家大多时候联想到的,是他的干爹郑和。
可即便是他的干爹,也是褒贬不一,至少在朝中,人们至多赞许他干爹的勇气,却都认为,这没有什么用,不过是好大喜功的产物,是陛下拍了脑门的结果。
至于渺小如邓健,早就没有人愿意记着了。
无数个夜晚,邓健甚至在为当初追随自己的人感到不值。
那些人……多是寻常子弟,不得已而出海,却因为跟了他,多少人葬身鱼腹,多少人忍受着犹如凌迟一般的酷刑。
两年多啊,两年多的时间,即便活下来的人,大多也已不成人形。
除了得了一点赏赐之外,又有谁会刻意地提及呢?
可就在这一刻,堂堂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亲自提及,而且赞不绝口,邓健的泪水便有些止不住了。
他忙擦拭眼泪,他虽不是男人,可这个时候,不能怂,可他哽咽的嗓子还是出卖了他。
他颤着声音道:“当初……大家确实吃了不少的苦头,受了不少罪,其中许多人,咱现在做梦,依旧还能梦见他们,可许多人,也只能在梦中见了。有个娃儿,才十四岁,他是世代军户,父亲生了病,便顶替他的父亲服役,半途上生了病,像得了癔症一般,在船上嚎叫着喊了一夜的爹娘,后来受不了,趁着大家不注意,他自个儿扑腾一下,跳海死了。”
邓健红着眼眶,抽着鼻子。
夏原吉这一刻也不由触动,感慨地道:“哎,不易,不易啊。”
人的价值就在于此,人们总以结果来论英雄,若没有结果,即便付出了性命,人们也会不屑于顾。
可现在……听了邓健的话,夏原吉三人,也不由得眼眶微红。
“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死了。”
邓健摇着头道:“不,他死的好,当时咱和船上还活着的人,见他跳下去,你知道咱和他们都在想什么吗?在想……真好,至少少受了这么多的罪,咱有许多次,也不想活了,就是在最后,忍不下心。”
夏原吉感慨道:“那些人………老夫记得,朝廷进行过抚恤。”
邓健道:“有抚恤。”
“太少了。”杨荣皱眉起来,在一旁道:“那诏书,我知道,是我拟的,每家给银数十两……可现在看来,太少了。”
夏原吉道:“这些事,容后再奏,邓公公……此事事关重大,老夫再问一次,当真可以推而广之吗?”
邓健很是确定地点头道:“当初怎么种出来的,就可如何继续种下去。”
夏原吉深吸一口气:“你知道这种植之法?”
邓健再次点头。
夏原吉道:“好,事不宜迟,胡公、杨公,我们速速回宫,面见圣上……”
他举目四看,见这里有许多的护卫,才放心下来。
接着又看向邓健,亲切地道:“邓公公先在此稍待,我三人去去还要来……就算天色晚了,也一定会回来。这里的护卫……有安南侯在,应该可以放心,邓公公,你先歇一歇。”
说罢,又拱拱手,而后再不多言,风风火火的,便和杨荣和胡广一道快步离开。
邓健木然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张安世几个却摸着自己的肚皮,张安世忍不住道:“方才光顾着杨公他们吃土豆,我们自己倒是饥肠辘辘了,来人,给我们准备一些酒菜,不许吃土豆……这个土豆……它比较珍贵,给我们杀只羊羔子……再杀一只鸡,鸡和羊羔子比较便宜。”
说着,张安世招呼邓健:“邓公公,来来,待会儿一起吃。”
邓健勐地开始意识到了什么,他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却道:“咱吃饱了,你们吃吧,咱……得赶紧让人将这土豆储藏起来,毕竟要留着做种呢。”
张安世便道:“那就辛苦你了。”
…………
朱棣此时正在文楼里,他见了翰林院侍读学士赵阚。
赵阚视为侍读学士,偶尔需要陪驾皇帝左右,以备陛下随时询问政事。
说到了灾情,赵阚流下了眼泪,道:“陛下啊,听说现在到处又都是流民,是逃荒的百姓,饿殍无数……实在……哎……”
朱棣听罢,再硬的心肠,此时也不禁唏嘘起来,叹道:“卿家不必悲伤,朝廷会赈济过去的。”
赵阚幽幽地道:“哎,民生凋零至此,坊间又多有妖言,陛下……臣以为……该免赋了。”
朱棣听到免赋,面带犹豫之色。
现在朝廷主要的粮赋,都来源于江南,现如今,国库已空,若是再减免了粮赋,未来朝廷如何维持?
只见赵阚接着道:“朝廷这几年,节衣缩食,也不是不能维持,可百姓们坚持不下去啊,再这样下去,臣只恐各地要起民变。”
朱棣道:“若是免赋……朝廷岂不是更没有办法赈济了吗?”
赵阚道:“可百姓之所以没有余粮,恰是因为赋税沉重。”
朱棣道:“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所定下的赋税并不高,虽不及汉高祖时的三十税一,却也不会给百姓带来太大的负担,据朕所知,之所以百姓被税赋压垮,恰恰是因为……有地方官府,勾结本地士绅,以火耗和其他损耗的名义,欺上瞒下的结果。”
“可是火耗和损耗是古已有之的事啊!”赵阚语重心长地道。
朱棣皱眉:“古已有之?你说的古,是元朝的时候就有吧。”
“正是。”
朱棣皱了皱眉头道:“可元朝因此而亡,大明还延续他这古已有之的成法,卿家莫非是说,我大明也和元朝一样,只有百年国祚?”
“这……”赵阚道:“陛下……元朝之亡,在于暴政,是元廷不体恤民力,好大喜功的结果,而非……”
朱棣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口里道:“好了,好了,够了。”
赵阚见朱棣露出不悦之色,心里感慨,却也不得不噤声。
只是心里不禁在想,天子不能从善如流,这国家出现这样的灾祸,也只是迟早的事,所谓天灾人祸,天灾在前,人祸在后啊。
不过这些话,他不敢说,毕竟现在的永乐皇帝,是个狠人,他真敢杀人的。
朱棣露出愁苦之状,心里郁郁不平。
税没收多少,赈济的地方却多,国库不足,还要应对天下的许多事,偏偏人人都教他仁慈、仁慈,可问题在于,仁慈也不能变出粮来。
这治天下,何其难也。
正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杨公、胡公、夏公求见。”
朱棣的心情正不好着呢,他皱眉道:“朕不是听说他们讨粮去了吗?”
讨粮二字,说的很难听。
堂堂大臣,这不是行乞吗?
当然,最让朱棣不喜的是,这讨的商行高价订购的粮,说来说去,亏的还是朕啊。
虽说这个时候,商行出一点粮来赈济,也无可厚非,可终究还是不舒服。
当初的时候,是说国库归国库,内帑是内帑。
内帑但凡有什么不足,若是想让国库给一点,这户部就嗷嗷叫,好像死了娘一样。
现在好了,出征要动用内帑,军备内帑也出了不少,赈济也需内帑,上上下下,都指着朕呢!
朱棣越想越气,于是绷着脸道:“朕不见,他们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好好去处理手头的公务吧。”
见朱棣不悦之色。
这宦官也不敢多嘴,便乖乖去了。
可过了一会,这宦官又硬着头皮回来了,道:“陛下,他们说……说……有大事要奏,非见不可。”
朱棣怒了,气呼呼地道:“他们还敢不奉诏?反了他们。”
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朱棣开始骂骂咧咧,胡乱问候各种女性,终究……他还是耐着性子道:“叫进来吧。”
片刻之后,朱棣便见夏原吉几乎是蹦跳着进来的。
还真是蹦跶,属于那种掂着脚尖,像蛤蟆一样,一戳一蹦跶似的,人像弹黄,这边脚尖一落地,随即便被弹起。
朱棣挑了挑眉。
夏原吉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照理来说,大臣该鱼贯而入,应该是胡广先入殿,此后是杨荣,再之后夏原吉,而且大臣要行礼如仪……
入他娘的,现在这种事也要朕教?
“臣见过陛下。”夏原吉声音嘶哑疲惫,可同时,中气又十足。
朱棣忍着火气,神色澹澹地颔首道:“何事?”
“陛下,此事,要从下西洋开始说起……”
终究,朱棣还是忍不住了,他勐地勃然大怒:“入他娘的,下西洋这都几年了,你身为户部尚书,不好好地署理自己的部务,成日游手好闲,这国库的亏空,你能撇得清关系吗?”
这样的苛责,换做任何大臣,都知道自己已经触犯了天颜,立即该谢罪才是。
可夏原吉非常澹定地继续道:“陛下……且听臣说完,这下西洋,有一宦官,曰邓健,邓健从海外带回来了异种,此后,这邓健便在栖霞耕作……陛下,您猜怎么着?”
朱棣:“……”
朱棣感觉事情已经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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