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二夫人微笑着携董妈妈走出,厚重的房门重新关闭,像是一座幽森森的囚笼,瞬间吞噬了两个可能还不知会发生什么的小丫头。
她这个人素来心软,做事情也愿意给别人留一线余地,譬如建议庄良珍做妾,其实做妾都便宜了她,可是架不住那丫头心气儿高,然而再高的心气儿到了京都这地方都有人帮你磨平。
这个小丫头被良骁捧在手心养了七年,大概还不知真正的坏人是什么样儿的,完全能让她打掉牙往肚里咽,坏人发起狠来可不跟她磨嘴皮子,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可是良二夫人会让庄良珍有地方哭的,一定会耐心的安慰她,说不定还能做主将她许给那儒生。
董妈妈叹了口气:“夫人,但愿那丫头能理解您的一片苦心。”
“小孩子总要吃些苦头才知道大人都是为他们好。”良二夫人笑道。
片刻之后,就在她们离开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个男子闪身溜进庄良珍所在的雅间。
开门、关门、反锁一气呵成,仿佛训练过不少遍,然后一把抓住那还没反应过来的“庄姑娘”,正当他转着脖子寻找另一个小丫头时,一只花瓶从身后砸过来,当即天旋地转。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房间里的丫头手劲这么大?
男人眼一闭,人事不知晕了过去。
春露刚要尖叫就被庄良珍一把捂住。
庄良珍垂眸打量地上的男人一眼,原来她们的手段也不过如此,但却也是杀伤力最大的。
对一个女孩子而言,还有什么比身败名裂更痛苦?
良二夫人舍不得她死,那只好让她生不如死了。
春露颤抖的捏着豆绿的裙子,适才她不懂庄姑娘为何忽然提出与她换衣裳,现在懂了。
从看见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冲进来,到庄姑娘举着花瓶悄无声息狠狠下黑手不过须臾,她却好像懂了很多很多东西,看庄姑娘的眼神也跟从前不一样了。
相对于两个刚刚脱离凶险的小丫头,隔壁房间的女孩们说说笑笑,哪知人间疾苦,品茗抚琴,茗是一两金一匙的枫施玉露,琴是凤渠阳镇的梧桐焦尾。
谢兰蓉垂目缓缓摇着绢扇,不由一笑。
然而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良久,隔壁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直坐在屏风后的良二夫人显然也有些纳闷,看了董妈妈一眼,董妈妈便明白什么意思,欠身退下。
话说董妈妈在隔壁雅间门口徘徊数次,盯着那雕满宝瓶与兰花的黑漆木门,恨不能穿过去一窥究竟。
却见那两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小丫头,满脸惊惶,白如缟素,鬼鬼祟祟。
正是庄良珍身边的春露。春露一看见对面的董妈妈,立刻要哭了,扑过去用力压低声音道:“妈妈救命啊!”
董妈妈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哟,这不是春露吗,发生何事这般惊惶,你家庄姑娘呢?”
春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姑娘,姑娘……里面有个男人,妈妈救命啊,千万不要说出去,快去救救姑娘……”
董妈妈乐了,也猜出大致原因。
难得庄姑娘是个沉得住气的,普通女孩子遇到这种事不是哭的死去活来便是晕过去,她竟然还能思考,瞬间就知道第一时间该去找谁,这是向良二夫人服软的意思。
但董妈妈很小心,决定亲自去看看怎么回事再回去与夫人商量。
春露扶着她胳膊直打颤,被她不耐烦的推开。
董妈妈小心翼翼推开房门,纵使已经是过来人了都有些不忍直视,地上到处都是衣服鞋子,隔着半透明的帘子还能看见个模糊的男人的身影。
庄姑娘站在她身后,举起花瓶狠狠一砸。
董妈妈嗯了声栽倒在地。
庄良珍对春露道:“看清了没,砸人就得砸这个穴位,既不会淌血也不会留下明显痕迹,这里是晕穴。”
春露学会了一手,连忙点头。
“但你力气不够大,不能像我这样只砸一下,要连续两下甚至三下,只要不击中后脑,死不了人。”
庄良珍认真的传授知识,两只手也没闲着,三两下就拆了董妈妈的衣裙。
董妈妈虽然是妈妈,可也不过三十二三岁,又是良二夫人跟前的得意人,从未做过粗活,白白净净的,看上去还挺有姿色。
中年美妇耐不住寂寞趁主子不备跑来与年轻酸儒偷情。庄良珍笑了笑,可惜以她现在的地位还没法跟良二夫人搭上话,否则今日躺在这里的就是良二夫人。
处理完房间里的这对男女,庄良珍拍拍手,拉着目瞪口呆的春露离去。
两人去了趟官房,回来后站在一楼大厅,问路过的伙计:“我们是第一次来这里,一不小心迷路了,请问良二夫人订的雅间怎么走?”
伙计带她们去管事的身边确认身份,立刻有个男子上前道:“我认识她们,她们是我接待的。”
庄良珍转眸看去,果然是一开始接待她们的斯文跑堂。
这位“体贴”的跑堂自然不会带她们去良二夫人订的雅间,而是将她们重新带回了躺着一对“奸/夫/淫/妇”的雅间。
庄良珍笑着看向这个“有趣”的跑堂:“你确定这是良二夫人的雅间?”
跑堂的笑容微僵,躬身点点头。
“我觉得不像啊,之前的门上不是菊花吗,现在怎么变成兰花?”春露跟着问。
什么菊花,本来就是兰花好不好!跑堂的还是很有礼貌道:“那可能是姑娘您记错了,我保证就是这间,快进去吧。”
“要不你陪我们一起进吧,万一走错房间也好做个见证。”
这位庄姑娘做事很谨慎,也许是胆小,但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格外的迷人,跑堂的没有理由拒绝,便侧身为她们引路。
再说回良二夫人那边,董妈妈去了那么长时间没有消息,良二夫人不由烦躁,就连谢兰蓉也快坐不住了,刚要起身亲自去瞅瞅,便听见了女孩子尖锐的喊叫,是庄良珍的声音。
良二夫人激动的从座位上弹起,险些失态,又整容理了理衣袖,并未引起其他人注意。
谢兰蓉一脸激动道:“糟糕,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出去看看。”
鲁公府的几个姑娘也是好奇,便一起走了出去。
尖叫是从隔壁发出的,声音太大,引得附近雅间探出不少好奇的脑袋。
一楼的护院闻声也飞一般的冲了上来,原本清清雅雅的一个地方,现在比菜市口还热闹。
春露一面尖叫一面厮打惠风堂的跑堂。
“你这黑心肝儿的畜生,竟敢骗我们主仆来这种地方,还说是良二夫人订的雅间,你敢编排我们良二夫人,我要送你去见官。”
而立在一群丫鬟仆妇中央的良二夫人和谢兰蓉早就化成了木雕。
只见应该有庄良珍的雅间两扇巨大的门扉大开,透过半透明的垂幔,可见地上到处都是衣服鞋子,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而庄良珍却穿的整整齐齐还蒙着面纱,一脸无辜的缩在惠风堂侍女身后。
她的丫鬟春露又哭又叫,嚷嚷的人尽皆知。
跑堂的想跑都没机会跑。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当她下意识的吩咐人赶紧上前阻止时,雅间里响起一男一女高亢的尖叫。
先是一个只穿着裤子的男人从半透明的垂幔后冲了出来,大概被门口乌泱泱的人吓懵逼了,愣了足足十几息。
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尖叫着跑出来,光着白花花的膀子,发现门口到处都是人,都不知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先穿衣服,所以她选择晕了过去。
惠风堂幕后的主子是肃亲王,敢在这里闹事,也是吃饱了撑的。
长得像个弥勒佛的胖掌柜也火速出现,既不废话也不让人觉得无礼,很平静的询问春露发生了什么?
春露指着面色惶惶的跑堂喊道:“就是这个黑心肝的,硬说这是良二夫人订的雅间,把我们骗来,幸亏我家小姐警醒,没有立刻进去。你们也看到了,这什么雅间啊,”说着还不忍直视的蒙上眼,“羞死人了,这里又不是青楼楚馆。”
胖掌柜的脸已经黑了。
这里是顶顶高雅的地方,确实不是青楼楚馆。即使有伺候贵人的美姬,那也是贵人们自己带来的,这里的侍女和茶博士那是绝对的干干净净。
为了防止有人在此做不雅之事,惠风堂的侍女每隔一刻钟都会前来为客人更换最新鲜的点心与水果,但这个雅间,很明显没有按规矩办事。
胖掌柜沉默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跑堂,那跑堂的忽然看向人群中的良二夫人,良二夫人一惊,蠢货。
胖掌柜顺着跑堂的目光也发现了良二夫人,他是何等精明的商户,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胖掌柜淡淡道:“把人带下去。这位姑娘请随我来,您既是在我这里受惊,我必然要给您一个交代。”
惠风堂的护院将抖若筛糠的男人、跑堂的以及晕倒的董妈妈押了下去。
良二夫人面如冷霜,目如利剑,一会儿看着庄良珍,一会儿看向胖掌柜,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心中暗恼不已,该死的小丫头,一口一个“良二夫人”的嚷嚷,旁人嘴上不说,心里不知会如何揣测这件事,而她又是最看重体面的人,现在却仿佛被庄良珍当众泼了一瓢脏水。
谢兰蓉以绢扇半遮面,淡淡道:“真是伤风败俗,我们快回去吧。”
对对,快回去,这哪里是女孩子该看的!姑娘们从震惊中醒过神,脸颊早就红的不像样。
一众女眷在仆妇的遮挡下重新退回雅间。
但事情不会到这里结束,恐怕胖掌柜很快就会弄清楚真相。
良二夫人气的生生折断一片指甲,按理来讲今天这个局根本就不会出纰漏,庄良珍一个小丫头,中等身高,清清瘦瘦的怎能抵过男人的力气和药粉?
结果她偏偏就相安无事,还出去逛了一圈。
董妈妈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那天良二夫人匆匆离开惠风堂,回去便给肃亲王妃递了帖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庄良珍被带走后,那间雅间对面的竹帘晃了晃,立在竹帘后的人笑着摇摇头。
他是江茗。
江茗看向余尘行:“余大人,在下没有说错吧,她根本就不需要你帮忙。”
余尘行顿了顿,也看着他,嗤笑一声:“谁要帮了?你想多了,我只是路过而已。我可没兴趣与良骁赛着英雄救美。”
江茗松开制住他肩膀的手,连连作揖致歉,还一揖到底,看上去诚意满满的:“是在下误会余大人了,还请原谅则个。”
余尘行拂了拂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冷哼一声掀帘大步离去。
他只不过喝多了酒水出来透透气,真心不是要管庄良珍,路是她选的,人也是她选的,那么将来不管遇到任何苦难都是她今日所选的果。
种什么因吃什么果。
大苏偷觑了几眼面色不善的少爷,全程不敢吱声,装傻充愣陪他在惠风堂的素馨园闲逛,途经香石泉,香石泉是惠风堂最特别的雅间,几乎可以算一个独立的楼阁,这名字也风雅,取自“香分花上露,水汲石中泉”,原是肃亲王送给衡南王的寿礼,后来做了蓝嫣芝的陪嫁,不用说,如今是良骁的了。
此时良骁正立在绣梁彩栋下,眼含笑意看着庄良珍。
胖掌柜呢?不是说要给庄良珍交代么,怎么把她带这里了?余尘行毫无意识的停下脚步,隔着香气扑鼻的素馨花遥望。
良骁看了庄良珍一会儿,低声道:“你这胆子真不小,连良二夫人身边的人也敢算计。”
庄良珍翕了翕嘴角:“其实我也喜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听起来像自嘲,但她可没有半分自嘲的意思。
她的皮肤很白,下巴尖儿上还能看见一点若隐若现的淡蓝色血管,大概是过于单薄的原因,总让人怀疑她穿的很少,却也正因为这样,又显得楚楚的动人。
良骁垂眸看着她,道:“珍珍,你不该记恨我,下药害我之人是你,把我推到别的女人身边的也是你。”
庄良珍抬眸看他:“你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吗?只不过是亲自上阵,未用其他男人。”
所以,这件事可以算是扯平了?
不,这不算扯平。
此举虽然卑鄙,却是他逼迫她在先,他是庄家仇人的嫡孙,却要霸占她身子,又想娶谢兰蓉,走投无路的她只能答应谢二,谢二承诺只要成为良骁的人便送她路引。这两个人渣,一个嘲笑她是暖床的,一个真的欺负了她,那她何不为民除害,把这二人凑成对?
但她没想到良骁是真不喜欢谢二,以至于怒不可遏的报复她。庄良珍并不敢看他的眼睛太久,又缓缓垂下。
说来也怪,几乎没什么令她害怕的,包括良骁,可就是不敢面对那双眼,那双眼会让她想起半醒半晕时的哀求。
庄良珍努力平静了下,神情再次恢复镇定。
良骁却一直在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好怕的,那是爱侣之间很正常的事。起码以后再来伤害我……你多少会有点底线。”
中途也不是没想过饶她一次,可是一想起她对他做的事,就再没什么能阻止他去伤害她了。
一场春风,他是酣畅淋漓也解了心头之恨,可是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对他撒娇的小女孩了。
他上前倾身抱了抱她,安抚似的轻拂她冰冷的发丝。
余尘行看不下去了,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良骁抱了她一会儿,她依然维持方才的姿态,两手轻轻交握在身前,脊背挺的很直,当他松开,她的神情也毫无波澜。
他抿了抿唇,低柔道:“我来其实是要告诉你,你做的很好,作为奖励,我把她还给你。”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葳蕤的花树后走出,颤颤的喊了声:“姑娘。”
庄良珍怔怔望着她。
慕桃的眼泪不停往外滚。
是慕桃。
庄良珍看了看慕桃,又仰脸看向良骁。
他抿着笑问:“这样你会高兴一点吗?”
她转眸看向慕桃,一双眼睛亮盈盈的,将手递过去,慕桃垂着眼落泪,再抬眸又笑了。
……
惠风堂当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姑娘得罪良二夫人,但是小姑娘是良世孙的心头肉,那他们自然也要拿出一定的诚意,比如赠予庄良珍一小袋枫施玉露作为补偿,大约够喝八次,又再三致歉。庄良珍接受歉意,但谢绝歉礼,大约午时,携着慕桃与春露欢欢喜喜离开。
来的时候两个小丫头,走的时候三个,每一个都完完整整的。
良骁目送她远去的背影,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只差一寸便要够到他下巴。
江茗笑吟吟上前回话:“人已经安排好了,绝不会出问题。”
……
有人欢喜便有人愁,话说良二夫人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怒火。
胖掌柜笑眯眯的将董妈妈还给了良二夫人,又笑眯眯道:“今日是小的眼拙,委屈了夫人身边的人儿,但小人也有小人的难处,出了这等事,实在是有损主子的体面,为了主子的体面,小人得拿出一个说法。”
这个胖掌柜也算个玲珑人物,当时就猜出董妈妈是谁的人,却没有揭穿,算是给了良二夫人很大的面子,这也是肃亲王府给鲁公府面子,良二夫人必然也会回敬肃亲王妃,但那是主子之间的事,没必要跟奴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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