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汤的所有人都一怔,抬起头来。
有点失礼地站在皇帝一家三口正对面的,眼光直勾勾看着他们的,是一个老妇人,旁边立着几个中年男女,有的白胖,有的黧黑,几个妇人目光灼灼看着静妃,还有几个年轻男女,女的看铁慈,男的也看铁慈。
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长相都还不错,能看出点静妃的影子,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衣裳都簇新簇新,带着折痕。
铁俨慢慢放下碗,对静妃道:“你家人已经到了?”
静妃喜道:“是啊陛下,昨夜刚刚到了盛都,今早出发的时候臣妾还和您讨了旨意带上了他们,您忘记了?”
铁俨咳嗽一声,他当时想着带些女儿爱吃的,还真没记在心上。
大抵内心里也不想见静妃的家人,毕竟能养出这么个奇葩女儿的娘,想也不会明事理到什么地方去。
旁边,慕容翊看见那一家子,不动声色,舀了一碗汤端在手上。
那一大家子已经自说自话地走了上来,众目睽睽之下,静妃的母亲有点局促,倒是有个白胖中年妇人,神情颇为自得,蹬蹬地扶着静妃的母亲,上前给皇帝一家行礼。
不等皇帝太女发话,静妃急忙去扶。
旁边礼部杨尚书看着,呵呵冷笑一声,和身边儿子道:“不知礼的一家子,难怪生出那么个离经叛道的。”
杨一休悄声道:“爹,您背后非议太女和妃嫔,您知礼?”并在横遭他老爹痛击之前快速逃开。
铁慈早已起身,使了个眼色命小虫子驱散周围围观官员,不要等会出什么尴尬事,给大臣们看了笑话。
她对着老太太微笑,“外祖母,诸位舅舅舅母。”
静妃之母吕氏看着铁慈,只觉得晃眼,想应又不大敢应,垂着眼低低应了一声,要不是她旁边妇人拉着,铁慈觉得她膝盖就要弯下去了。
铁慈顿时那种熟悉的头痛又来了。
想过仗势欺人款,自以为是款,乱摆架子款、刻薄势利款,没想过是这种怯怯可怜款。
不过静妃某些时候还确实挺像她的。
吕氏怯懦,她旁边白胖妇人却是个胆大的,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笑道:“素日只听说皇太女龙章凤姿,美貌无双,今日见了,可叫舅母我闪花了眼。”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丹霜赤雪都微微皱眉,铁慈不过一笑而已,那妇人却又拉过一个和她十分像的少年来,语气微带几分夸耀地道:“太女殿下,这是您的表弟,今年年方十六,已经中了乡试,是桂山县头号读书种子呢!”
又和静妃笑道:“娘娘,敦治素来最是仰慕太女殿下呢。”
静妃便笑吟吟点头,心情舒畅,铁俨眉头一皱。
铁慈看一眼那眉眼灵活的妇人,听闻自己这个外祖母性子平常,倒是自从家里出了个妃子后,也算是当地望族了,后头就娶了当地知州的嫡女,那妇人性子是个厉害的,将老太太拿捏得死死的,应该就是这位吧。
不远处一株树后,偷听的杨一休和戚元思道:“不会吧不会吧,这才见了面,就肖想上皇太女了?”
戚元思看一眼晃荡而过的小虫子,心想你这么光明正大的偷听,人家没驱逐你是给你面子,你这怎么还讨论上了,有心想走,脚下却仿佛粘了胶,忍不住道:“怎么可能。这家子不能这点眼色都没吧?太女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
杨一休嗤笑一声,摇头,心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静妃娘娘那著名的没眼色。
原来家传渊源呢。
那边那个被介绍的谈敦治便向铁慈行礼,一张微微饱满的白脸涨得通红,头低着,眼珠子却溜溜往上瞟,看着倒真的有几分意思了。
而铁慈那舅母王氏,笑吟吟看看儿子又看看铁慈,俨然心满意足,好事必成模样。
对这种无知憨货,倒也不必生气,铁慈摆摆手,正想什么法子把这群人从面前弄走,忽然一碗汤横空出世,杵到了谈敦治的面前,慕容翊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带笑,“太女殿下,难得见到外祖家的亲戚,不请仰慕您的表弟喝碗汤吗?”
“仰慕您”三个字咬字又重又清晰。
铁慈看了汤一眼。
不会下毒吧?
她那不信任的眼神显然刺激了某人,慕容翊也不问她了,十分热情地将碗往人嘴里一怼,道:“太女最喜欢的汤呢,谈公子您尝尝!”
谈敦治还没吃晚饭,早被这边香气诱惑得头晕,汤都到了嘴边,浓香逼人,再看对面昏暗暮色下皇太女雪肤黛眉,朦胧绰约似在发光,脑子一昏,下意识就咽了几口。
“咕咚”一声,声音巨响。
谈敦治顿时红了脸。
他没想到这汤胶质这么浓厚,而且盛出来有会儿了,风一吹已经冷了,就更加粘稠宛如胶冻,一口下去,竟然梗在了喉咙口,吞不下吐不出。拼命用力咽下去,顿时就失礼了。
更糟糕的是,嘴都似乎被黏住了,嘴唇周围瞬间结出一圈白白的锅巴圈儿,配上他白团团的脸,让人想起辽东有名的白熊。
丹霜哈哈一声。
皇帝面前宫人们不能随意发声,但丹霜不同,她自小也在皇帝面前长大,皇帝向来对她宽容。
她也不是爱随便发声的性子,但是现在她就是要笑,别人不发声,赤雪端庄,太女稳重,笑的只能是她了。
这声一笑,谈敦治原本涨红的脸顿时爆紫。慌忙给铁慈行个礼,就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慕容翊笑一笑,顺手将剩下大半碗的汤给泼了。
皇家父女都仿佛没看见这一幕,静妃则是根本没看懂,不觉得有什么。
谈家人大多脸色难堪,只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死死盯着慕容翊,眼珠子都不曾转一下。
慕容翊察觉,目光转过,下意识要一笑。忽然想起铁慈就在看着,顿时正了脸色,瞪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瞪得那姑娘一怔,脸慢慢红了。
那位大舅母王氏,看精心打扮推出的儿子,莫名其妙就在太女面前丢了脸,顿时来了怒气,眉头一挑,盯着慕容翊道:“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人,怎么这么没规矩!还不退下!”
慕容翊笑道:“我是太女的人。”
王氏道:“太女的人就更不该对我家敦治不敬!他是太女的亲表弟!”
慕容翊笑道:“那么请问功名几何?官职几品?小人只认职级不认人,还请阁下说个明白。”
谈敦治涨红了脸,道:“我是举人!”
这下不用丹霜发笑,皇帝也听不下去了,淡着脸色道:“天色已晚,朕还有折子要看,静妃,你带着夫人等人去你屋子里叙旧吧。”
静妃欢欢喜喜应了。
皇帝和铁慈也想走,奈何被柏枝烤鹿肉、河虾仁卷、胡椒炖螺蛳等等绊住了脚步,吃到末了,皇帝一口一个金黄色一咬哗啦啦掉酥皮的芝麻小烧饼,一边揉着肚子回去了。
铁慈要走,慕容翊拉住她,塞给她刚烤好的蜜汁鹌鹑,道:“明日狩猎,多加小心。”
铁慈看着他,“你是听见了什么吗?”
“确实有些风声,不过也无妨,反正明日我在。”
“我多带些护卫……”
“人多未必有用,再说你的护卫一定都全部忠诚吗?狄一苇的教训你忘记了?”
“你的意思是会有人趁狩猎行刺或者作乱吗?”
这确实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远离宫廷,进入山林,有太多的空子可以钻。
铁慈记得师父说过,十本话本子里有十本狩猎必定行刺皇帝。
虽然她没看过这样的话本子,现今也没有哪个写话本的人敢写这样的情节,师父看的话本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大逆不道的地儿才会有,但是不否认狩猎确实是个好时机。
不过她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笑一笑,一口咬掉半边鹌鹑,拿鹌鹑腿指着面前这人说:“只要你不作乱,这天下哪里还有乱子可作!”
铁慈啃着鹌鹑走了,留下慕容翊靠着锅边,仰望星辰,再次露出痴汉的笑容。
慕四从暗影中走出来,实在看不得这般模样,皱眉道:“你又在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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