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尔达没有回应。
面对苏昼伸出的手,祂也没有回应,仍然坐在原地。
男人似乎是陷入了深深地思索,故而对外界的一切都毫不回应。
苏昼不在乎这点,他转过身,朝着归墟天球四周,那些正环绕合道武装,正或是忐忑,或是迷茫的黄昏眷属走去。
他起步,行走过诸多黄昏眷属聚集的人群,青年手中仍然持印,【明虚始】的光辉仍然闪耀,这远比在场所有黄昏眷属所具备的虚无之光是如此显眼,就像是在晦暗灰蓝的天空中,显化出了一道昏黄色的暮日。
“你们错了。”
行走着,苏昼所过的每一处,都有这样的声音响起,而诸多械神与造物尊主都平等的聆听:“但林肯尔达说的对——你们的原体,那些神厄迷雾,那些众生残魂,很可能就死于十天神系昔日缔造者,乃至于现存的诸多神祇与宇宙意志战斗的余波中。”
“但那是你们的原体,不是你们。”
行走完在场所有械神的集群,苏昼回归了原地。
他负手站立在归墟天球上,平静地环视所有在场者:“你们的黄昏之道,扭曲的难以相信,如若说林肯尔达是自己心中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故而不再等待,你们就是用自己欺骗自己的借口,不去履行黄昏的道义。”
“从打坐开始重新修行吧,不然的话,你们绝无可能更进一步,更别说成就合道,洪流。”
【……】
一向疯狂而不听劝诫的万象葬地械神,此刻面对公然嘲讽自己的苏昼,赫然没有半点脾气。
祂们只是凝视着苏昼的身影,数次想要开口,却被对方身上那无比清晰的黄昏之光挡回,最终只能颓然沉默。
——谁也没办法骗自己。
如果说,之前的这些虚无眷属,还能欺骗自己自己所行的就是黄昏之道,最多就是不够标准。
那么现在,就连林肯尔达都自愧不如的纯度,足以令这些扭曲的外道惊觉,自己原来根本就没有入门,不过是拿着一些大道的边角料挥舞,还自以为这就是万象的真实。
【你单单凭借黄昏之道,也可以合道,甚至走的更远,乃至于洪流】
此刻,苏昼能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低沉男生。
林肯尔达虽然没有回答苏昼的邀请,但此刻却感慨:【你若有我底蕴,此刻恐怕早已立地顶天,成就更上的境界】
“但我要走自己的路。”
苏昼转过头,看向林肯尔达,他轻声道:“想好了吗,作出选择?”
“十天神系,宇宙意志,四大禁区,以及我。每一种选择都是不同未来。”
而林肯尔达喃喃:【等待,已经是最不会错的选择,因为我们背负一个宇宙的残骸】
【你的选择,很有感染力,如若我孤身一人,亦或是只有自己的从属,必然会欣然答应你的邀请,毫无迟疑】
【但我们背负所有的宇宙残骸……我们不能出错】
低声自语,无间狱卒抬起头:【话又说回来,你又怎么证明革新是正确的?】
【变得更好,这样的虚话我也会说,你究竟有什么计划,可以变得更好,证明你的正确?】
苏昼笑了起来。
笑的无比开怀。
“你询问了我的计划。”
他哈哈大笑:“很好,这就比一口答应我,却并没有思考结果要来的好——证明你是真的爱众生,而并非只是胡缪。”
而且,青年感慨:“而且,背负了一整个宇宙的残骸吗?”
“真是令人怀念的词汇。”
此刻,苏昼有些恍然。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没有经历那么多冒险,变得像是现在这般强大时,他在第一次前往轮回世界的时候,曾经在一位神祇口中,听过类似的话。
那是水之神的话。
【我背负了一整个种族,一个纪元文明的重量……我无法相信你,我只能去屠杀土之民,避免我的族裔在未来被人屠杀】
【这是最不会错的选择,我不能拿我们纪元众生的未来来冒险】
那是一位意外爽朗干脆的敌人,如若说性格的话,简直是非常对苏昼胃口,倘若对方不是非要屠杀土之民的话,青年会很愿意邀请对方一起吃个饭,喝点酒吧。
但是这怎么可能?囚徒困境下,无法妥善交流,也无法互相沟通的各方,本就只能互相狠辣出手,争夺一线生机。
为了自己的群族,水之神愿意犯下罪孽,对诸多无辜之民痛下杀手。
那时的苏昼,认为屠城是错的。现在的苏昼,也如此认为。
但他很清楚水之神的苦衷,也理解对方背负亿万,一个群族厚重历史的责任,故而无法做出另外一种选择的道理。
真正的错误是弱小。
那时的自己,太过弱小,想要保护一方,只能杀掉另一方……这样的结果,不是正确,甚至可以说是错误。
多么可悲。
众生在无穷无尽的轮回中,绝望地寻找出一个破开轮回的希望,结果只能互相杀戮,以一方的死而告终。
除非……有一个远比元素诸神更加强大的存在,一手就将水,土,风之民镇压,将一切怀疑消灭于萌芽。
除非……有一个远比十天神系,宇宙意志更加强大的存在,将双方都打的生活不能自理,将一切不和都消灭在萌芽。
只那时苏昼的实力,还不足以做这个‘更加强大’的存在。
所以他立誓,他要变得更加强大,有朝一日,再一次遇到这种总是两难,总是分不清对错善恶,总是搞不清楚什么才是正确的困境时,可以依靠力量,直接将所有的问题都打碎,得到一个比选择框架内,更加正确的答案!
就像是现在这样。
苏昼,对林肯尔达展开了自己的个人空间。
——原初烛昼,对黄昏的眷属,展示了自己承世鳞中的景色。
天演万物。
在那虽然浩大,但对于合道强者而言甚至算的上是狭隘的大陆之上,有着众生正在互相拼搏,战斗,厮杀,进化。
所有的生命,在诞生之初,都绝不会等待——他们要吃,要睡,要思考,要好奇。
他们必然会行动起来,即便是在婴孩时期都会不断爬动,模仿,学习,哪怕仅仅是当一个复读机,重复长辈与其他人说过的话,他们也绝不会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死亡的降临。
不仅仅是厮杀,哪怕只是呼吸,只是生存下去,也是一场战斗,一场厮杀,有一股青色的烈焰长河萦绕在所有的生命的身后。
如若说,那青色的进化之炎,燃烧的火光长河是一道大江。
那么生存在大陆之上的所有生命,都不过是一滴奋勇跃出江面的水滴。
他们以自己的选择发出怒吼,行过一生,度过短暂的岁月,然后在死后回归大河,等待着下一次跃出江面的那一天。
只要江河依旧澎湃,飞溅的浪花水滴就永远滔滔不绝。
倘若仅仅是如此,还无法令林肯尔达惊讶。
这不过是诸神中比较常见的,用于保存死者魂魄的设计罢了——英灵殿而已,英勇的豪杰之士前往诸神的国度,不断地战斗修行成长,变得更加强大与纯粹。
虽然苏昼的天演之界比英灵殿更加完善,即便是不想战斗的人,也可以前往和平的地域研究艺术与技术,思索哲学与故事,寻觅自己真正想要的道路。
而所有居民,都可以在网络中互相交流自己修行的结果,互相督促进步,不断地攀登更高的境界。
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非常高级的世界架构,并不能算是正确。
如若革新仅仅是如此,最多也就成个合道,谈何战胜十天神系与宇宙意志呢。
而万象葬地不同。
那是承载了一个宇宙无论是英勇还是懦弱,是强大还是弱小,万物众生以及诸多神祇的魂魄的世界。
它在未来,可以成为一个新宇宙的基石,倘若这个宇宙能统合‘虚无’‘存在’‘延续’三重大道,甚至有成就洪流的可能性。
理论上,林肯尔达不可能看得上苏昼设计的天演之界。
但实际上,祂却睁大双眼。
【罪孽——原罪】
无间狱卒沉声道:【为什么,你的世界里面,没有这些?!】
【这怎么可能!明明他们互相杀戮,互相吞噬,互相造就罪恶……但为什么,没有憎恨,愤怒,暴食,贪婪……即便都能复活,对于凡人而言,那被杀死的一瞬,本能的愤怒与不甘,也是绝无可能抹消的!】
祂抬起头,看向万象葬地。
在这众生之梦中,有光明的梦想,也有浑浊的噩梦,但正如同再怎么浑浊的噩梦中也有一丝光明,所以才能称之为梦而并非诅咒那样,再怎么光明的梦想,也有绝对的罪孽存在。
不,倒不如说,正因为有黑暗的罪孽,所以才能缔造光明——就像是祂之前见过的那一个圣人之梦,如若不是有王朝更替,世家军阀混战,令天下民不聊生,人人易子而食,大军互相征伐杀戮,令千里无人烟。
如果没有这些黑暗的土壤,决意要改变一切的光明,又怎么诞生?
如若不是有宇宙众生殆尽这样的罪孽,林肯尔达也不会与自己的朋友缔造万象葬地。
如若不是创世之环缔造十个小宇宙却没有思索宇宙反馈的傲慢之罪,宇宙意志也不至于诞生,并如此愤怒。
如若不是……
罪孽与咒怨是必须的。
甚至对于合道强者,对于更上一层的存在来说,也是如此。
总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有最后的结果。
越是崇高的目的,其起因必然持有匪夷所思的大罪。
苏昼自己就很清楚,就像是昔日完美,假如没有祂过去不完美的那些遭遇,那这位伟大存在又怎么可能有这种志向?
而林肯尔达同样很清楚,倘若一个人能不断地复活,那么的确,种种非常无法接受的事情,譬如说死亡,被撕碎,被吞食,就都可以接受了。
但是没有负面情绪?怎么可能!
人类打游戏输了都要愤怒的骂街,更何况是亲自去走一遭,受到的痛苦可比游戏输了要痛苦一万倍,付出的心力也是如此。
倘若,有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在其中互相杀戮,互相吞噬,并且不断地复活学习,以求天演进化,那么罪孽与躁动就一定会充斥其中。
人们会嫉妒那些进步速度比自己快的人,会憎恨那些将自己杀死的人,祂们会凭借自己不死的本质,在那世界中作出种种恶事,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
但是天演之界却并没有。
苏昼看着林肯尔达不解的面容,然后微微点头:“罪孽……很好的词汇,的确,生命为了存在与延续,的确身负原罪。”
“为了饱腹所以诞生的暴食,意图激发进取心故而孕育的嫉妒,应对无能为力而涌出的愤怒,因知晓比他人更多,所以教导他人时必然会有的傲慢。”
“延续后裔所需的色孽,等待时机所需的懒惰。”
“以及最后,追求更好,故而存在的贪婪。”
“倒不如说,原罪就是存在与延续造就的必然结果——倘若智慧生命无法以自己的智慧与文明与这些本能争斗,控制它们,成为怪物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如此说道,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足下的这片大陆。
在那里,无论是战斗,厮杀,吞噬,繁衍,乃至于等待。
都是为了将自我蜕变,认识到自己的罪孽与错误,然后变得更好。
他微笑:“所有人总是要固执地分出对错,而我早已知晓,比起遏制这些因为存在与延续孕育出的‘原罪’,认为它们是错误并抹除,不如承认它们,然后以它们为推动力,继续前进。”
所谓的罪孽,不过是生物的本能,而生物的本能,本质上都是无数生命自原初单细胞生命时开始,不断地斗争,净化,演化至如今,才会出现的东西。
罪,就是进化。
罪,就是存在与延续。
罪,就是活着,行动,不等待,任何欲望的代价。
毕竟非要说的话,想要活着就不可能不犯错,强求绝对的正确,最好的选择就是现在就去死。
天演长河,承认这一切的恶。
而苏昼,正是噬恶魔主。
来到林肯尔达身侧,与其并列,苏昼伸出一根手指,为这位合道强者引导目光:“我将我的本命神通‘噬恶魔主’,分享给了万物众生——每个人都是他们自己的噬恶魔主,每个人也可以为其他同胞,制作出源于自己的恶魂。”
“众生互相体验,分食他们自己的罪孽,也互相承担警醒对方的责任。”
“这就是我之道的基础……不,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噬恶魔主,并非自由心证,审判他人,而是自由心证,自革己念。”
“倘若有朝一日,我一道壮大,那它也会成为我这一派至高神通之一吧。”
的确。
倘若有这一神通……假如这就是革新的道,引导众生走向他之正确的神通,那么之前的评价,全部都要推翻从来。
林肯尔达认真顺着苏昼的引导,注视着天演大陆的每一丝细节。
而苏昼也为祂描述自己心中未来的图景。
“天演大陆,不过是革新的预演,一个基础,类似于试点地区。”
“在未来,我会接驳先驱空间,学习祂的构造,将这个人空间中的历练,贯穿诸天万界,那才是革新之道初步的雏形。”
“和先驱的探索不同,那只是为了历练而去,扭转每一个世界中的遗憾与不甘,将诸天万界中的,那些‘罪孽’吞噬,化作自己的养料,引领一个个世界更进一步。”
如此说着,青年闭上眼:“就像是黄昏承认一切的虚无,为的是避免怪物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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