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为之停滞。
在漫天火海中,包括所有正在瑟瑟发抖,还活着的东海士兵在内,所有人都看见,一条巨大的裂口出现在了波涛汹涌的天空与海面之上,一条燃烧着的直线劈开了云层,海岸线和大海本身:在接连不断地爆炸中,被火焰充斥的大气中,浮现出了一条延伸至深海尽头的道路,这道路上满是熔岩,而两侧的海水分开,形成了一条由瀑布组成的峡谷。
碧海被分开了。
翻江倒海,移世不灭,倾覆天地与海空,是灾难一般,足以摧毁世界平衡的力量。
任何一位灾境强者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力量,可以办到相似的事情,这就是埃安世界明面上的最强之力,在普通人所能知晓的存在中,灾境就代表着最强。
可很少有人能真正切身体会到,何谓‘天灾’。
但今天,他们都知道了。
包括同为灾境强者的诸大势力高层,心中也浮现出了名为‘畏惧’的情绪。
为何?
因为……从头到尾,出手的,不过是一个心光体而已。
白发的男人站立在大龙的头顶,他除却在巨龙喷吐业火的时候举起手中长刀,控制了一下业火燃烧和扩散的程度外,便没有任何举动。
而现在,他举起了盾牌。
无形的冲击波以苏昼手中的盾牌为中心扩散,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领域,它扫过翻腾不休的海岸,与之前吐息制造出的冲击波对撞,大气剧烈的颤动。
但很快,冲击波消弭于无形,散发着银色光辉的领域扩散到了海面,将令大海剧烈翻腾,即将形成海啸的冲击全部吸收。
海洋安静了下来,它的怒火被镇压。
它仍然被分开,可却平静无波,在那通向深海至深处的道路尽头,有纯粹璀璨的光芒正在绽放。
初耀圣岩,圣日的碎片,它的光辉照亮了一片海底,就像是一颗坠落在大洋深处的星。
苏昼向前迈步,他平静地离开三头巨龙,朝着海洋深处走去,海洋断层形成的瀑布在他两侧汹涌澎湃,诸大势力的强者在他身后踌躇不定,不知是应该攻击还是坐视他继续前进。
隐约能听见炮火的声音,那大概是东海军队的堡垒正在启用重型武器意图攻击他的心光体和他自己。
但是没有任何用处,无论是施法者的法术,还是炼金术师的神秘攻击,亦或是纯粹的火炮冲击,全都不能撼动完全由完美金属铸就的超合金铠甲,巨龙只是存在在那里,就仿佛一座不灭的山岭。
苏昼来到初耀圣岩前,这是原始,未经打磨的圣岩,它有四米高,一米多长宽,直直地插在海岩中,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晶柱。
晶柱释放出温和而璀璨的光,极高密度的源能正在以其为中心源源不断地扩散。
倘若说埃安世界大气中的源能,是一般灵气世界灵气的四十倍密度,那么初耀圣岩释放的源能,其密度是一般源能的十倍。
这等高密度的源能,造成的杀伤力本应该比魔月搅动的绯红月光更加可怕,但凡是有个身患魔化病的魔化者在这里,他在一秒内大概就会发狂,然后异化成非人的怪物吧。
但这只是‘理论应该’。
事实截然相反。
初耀圣岩周边的海岩上,有着大量类似珊瑚海藻一般的生物正在生长,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些珊瑚和海藻已经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改变,磅礴的生命力寄存在这些简单的生命中,令它们有了近乎于‘不死’的特质,即便是苏昼刚才的分海一击都没有将它们杀死。
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男人主动控制了自己力量的破坏力,但这也是超乎想象的事情。
初耀圣岩的源能,带着匪夷所思的生命活力,它的存在本身就带来勃勃生机,令周边的生物进化。
苏昼凝视着这颗晶柱,他可以确定,倘若没有人类的话,东海海底将会出现一个以初耀圣岩为中心的‘福地秘境’,会有大量海中灵植和灵兽生活在其中,让它变成一个生命的乐园,以初耀圣岩为核心的高灵生态圈。
很熟悉。
这是神木的特征。
不,这就是神木。
因为之前得到了燃薪神木的一部分,所以苏昼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虽然初耀圣岩的结构和细节方面有些不太一样,但这股勃勃生机毫无疑问和神木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
圣日就是燃薪神木。至少是一部分的燃薪神木。
究竟是怎么回事?神木为什么会跑到天上被人烧?
埃安世界异常到过分的源能很明显就是圣日不间断地朝着整个世界释放自己源能的原因,放到地球上的话,大概就像是温室效应吧,无法溢散,无法循环的灵气日复一日地被太阳堆砌在一个比地球就大上一两圈的世界中,自然会变得异常。
很多元素世界中,都不会有这么高浓度的灵气。
一部分真相展现在苏昼的眼前,但是他却找不到答案,倒不如说,更加扑朔迷离。
但好就好在,苏昼从来就不在乎什么真相。
埃安世界,人们还能活着,那就代表世界还可以存在。
不应该存在的,是那些让人活不下去的人。
苏昼伸出手,初耀圣岩被隔空抬起,他缓缓向上飞起,连带散发着纯洁白光的神木之晶也同时起飞。
大海的伤口,裂开的水之峡谷在苏昼升起的同时开始缓缓合拢,大海重归平整,但天空却没有,碧色的海面倒映着仿佛被剪开的漫天苍云,绯色的星月之光闪烁。
看见苏昼带着初耀圣岩回到了三首大龙的头顶,延霜军的骑士似乎有所意动,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战斗就是为了这根圣日的碎片,但是碍于眼前强敌的实力,他不敢率先动手,只能等待其他人的反应。
而其他人也是同样,他们互相观察,但却没人敢于上前。
他们不动,苏昼动。
将初耀圣岩放在巨龙头顶的冠冕中,就像是镶嵌在王冠上的钻石,男人再次转身,朝着移动都市走去。
第二十七集团军已经崩溃,在进行了好几次全覆盖饱和式炮火打击,却没伤到巨龙半点鳞片后,他们就彻底放弃攻击了,尤其是许多同僚战友之前被业火活活烧成灰烬更是极大地打击了部队的士气,令他们在看见苏昼靠近时,就连半个想要阻拦的人都没有。
“你这家伙!”
卡乌斯先是疑惑,但很快他就猜到了些什么,骑士大怒上前,举起长枪意图阻止苏昼的前进。
可他却并没有成功,因为在靠近苏昼百米内时,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许多事情。
年幼时的辛勤锻炼,父亲的教诲,母亲的期待,邻人亲友的夸赞和陪伴……
他生活幸福,家庭美满,家中有着一子儿女,为人正派,恪守骑士道义,除却经常要为了提莫拉擦屁股外,基本没有做过任何称得上是不义的事情。卡乌斯也无需去做不义的事情,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活着,他出生时就含着金钥匙,从未有过任何烦恼,只需要全心全意地琢磨武艺和修行,孝敬父母,爱自己的妻儿,对亲友邻居友善亲切,会笑着对不认识的孩子发糖,会照顾路边看见的受伤小鸟。
他是人类。
而随着这些记忆之后,涌入他脑海中的,是万万千千痛苦的回忆。
出生时一无所有,母亲因为不卫生的生产环境早早逝去,父亲艰辛地将孩子拉扯长大,宁肯自己少吃一顿饭,也要为孩子积攒一点口粮,令原本还算健康的身体日渐瘦弱。
他在黄土和泥水中长大成人,挣扎着学习,拼劲全力地向上攀登,想要在移动都市内积攒点财富,接父亲过去享福,不要在必定会被天灾摧毁的固定村庄中生活。
但来到移动都市后,遭遇的却是帮派的盘剥,普通人的歧视,工厂的压榨和日益严重的魔化病。
不把魔化者和平民当人的贵族,暗中下达了抓捕贫民魔化者作为源能炉心灵魂添加剂的命令,一个即便痛苦,依然满怀希望的灵魂就这样在炉心中被烧尽,村庄中等待儿子消息的父亲再也收不到来信。
他也是人类。
还有更多。
好不容易在偏远的小移动都市分钟购置了一套房子,本想要安静过着小日子的新婚夫妇遇到了征召的军队,男人被打死,女人被奸污,无数人流离失所,在绝望中看着自己的家乡被改造成要塞,去和一群自遥远彼方而来的人,争夺天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陨石。
——这是必要的牺牲。
——这是必须的恶行。
——这是必然的结局。
在过去,魔化者就是这样被对待的;在过去,军队就是这样行事的;在过去,贵族就是这样统治这个世界的。
既然过去如此,那么现在就如此,未来也当如此。
“不,这,这凭什么?!”
手中的长枪无法挥出,卡乌斯的双手开始颤抖,他本以为自己的意志坚定无比,绝不可能被任何幻象影响,只要认定的敌人就必然将其消灭。
但骑士却知道,那些并不是幻象,而是事实。
已经在这片大地上发生过,正在这片大地上发生的事实。
他本来无法与那些和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于一个世界的贫民贱民感同身受,他以前也从未想过这些和修行与战斗无关的事情——但是当他本能地怒吼出‘凭什么?!’这句话的时候。
他之前活的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痛苦。
在痛苦侵袭灵魂的刹那,卡乌斯愕然察觉,就像是刚刚才发现那样,他发自内心的明白了过来,那些死去的‘人’,是人。
那些只是数字,只是报告中记录的,没有人名的‘材料’和‘添加剂’,都是人。
和他不一样,和他又一样,真正的人。
骑士再也无法前进和攻击了。
因为前方那个男人的每一步,都仿佛代表着公义。
——不对,公义无需被代表……它就存在于每个还有良知的人心中!
卡乌斯沉默地收回了手中的长枪,他抬起头看向白发男人的背影,骑士很清楚,自己刚才触碰到的,是那些枉死于这个世界的人残留的咒怨和祈祷,他们最后的一丝记忆。
高密度的源能充斥在这世间,令这些纯粹的念头也可以存续漫长的时光,即便千年万载也不曾消磨。
但这一切的咒怨和诅咒,他刚才所了解,触碰到的,都不过是环绕在那个男人身边的万一。
浓厚到只要接触,就可以让人发疯的诅咒和怨念甚至形成了实体化的幻象,萦绕在苏昼的周身,他们伸出手,攀爬在男人的肉体上,似乎是在拉扯,又似乎是在倾诉些什么。
但这一切又仿佛是幻觉:只是一瞬间,那些黑暗的影子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明。
可怖的源能正在苏昼周身萦绕,那是不可阻拦的力量。
“我……”
卡乌斯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忏悔亦或是认错。
但最后他却沉默,因为言语是如此无力,唯有行动才具备力量,他只能注视着苏昼的背影。
而男人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没有停顿。
东海堡垒的指挥所,还有一个人型正在熊熊燃烧,他张开口,想要发出惨叫,但声带却早已被焚毁,令他只能扭曲挣扎,无声痛嚎。
提莫拉少将身上,一件又一件保命的秘宝浮现,挣扎了一会后又碎裂,其中甚至还有以燃薪神木碎片雕刻而行的替死人形,这让他可以支撑到现在,不至于彻底死去,却又被业火折磨。
大门开启了,一个男人慢步走来,他的到来令业火熄灭,一具干尸般的肉体扑倒在地上。
但很快,伴随着几件残余秘宝的起效,提莫拉少将残缺的血肉开始重生——他的体内也有类似于不死根的结构,就像是艾文德伯爵那样,真正的大贵族掌握的奥秘远比其他人想象的要多。
很快,从极致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可以睁眼视物的少将阁下便在恍惚中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属于白发男人,严肃,平静,闭口不言,正在微微侧头,似乎正在侧耳倾听的脸。
苏昼侧耳,等待着什么。
“危险!”
但提莫拉少将心中闪过的却是极致的危机感,他怎么能容许自己的身边有未知的人存在,威胁自己的生命?他立刻主动发起攻击,旋转的水流缠绕在他的手指之上,他要用涡动的旋锯之指搅碎这个古怪老头的心脏。
主要原因是这个老头看上去太弱了,身上居然一点源能波动都没有,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这么莽撞。
哪怕是误杀了友方,也是对方的荣幸,谁叫这老头敢吓尊贵的少将阁下?
当然,提莫拉少将的攻击并没有成功。
等待着忏悔的手轻柔地抓住了他的脑袋,剧烈的痛苦混杂着再次燃起的业火笼罩了他的头颅,直接从大脑和骨髓深处焚烧。
苏昼长叹一声。
他开口,说出了这场战斗中,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该如何审判你的不义?”
苏昼放开手,转身离开,他任由提莫拉少将活下去,让业火随着他的生命燃烧。
他将不再是人,因为痛苦会占据他聪慧的大脑,绝望会满溢他黑暗的灵魂,他将失去可以被定义为人的一切,只剩下一颗用来感受痛苦的大脑可以存在,这惩戒永生永世,直至世界终结。
在寂静中,苏昼离开了这座移动都市。
他回到了三头巨龙的头顶,然后出发,朝着圣日教会驻地所在的方向前进。
阻止无用,就像是用蚂蚁的力量对抗地球自转,圣日教会和东海天龙贵族一样全力抵抗,但是没有温度的业火还是降临了那个被军队驻扎的村庄。
紧接着,便是逐光教团,延霜军……
魔月悬挂于高天,圣日从地平线升起。
日月当空,魔月绽放时不会落下,没有丝毫喘息之机。
一日之间,苏昼踏遍了四大势力所有的阵地,除却一开始外,他没有攻击也没有威吓,仅仅是进军便令敌人的军势溃散,三首巨龙与自己的本体沉默的行进,就像是天灾那样没有任何言语和解释,带来毁灭和死亡。
四位争夺初耀圣岩的强者一直都紧随苏昼身后,他们想要阻止,却无力阻止,只能坐视一切的发生,心中满是无奈与不安,还有匪夷所思带来的茫然。
从头到尾,苏昼都没有和这些人说上一句话,注视过他们一眼,就像是军队和强者根本不存在。
男人只做自己想做,该做,能做的事情。
冉冉升起的圣日之光下,审判了所有人的三首巨龙仰天长吟一声,它的身躯开始溃散,化作烟尘泥土,铁砂熔岩,坚固的不灭之躯自己破碎了,足以挡下所有攻击的盾牌和铠甲也全部散落在地,腐朽成灰。
苏昼带着初耀圣岩,朝着初耀舰所在的方向归去,所有争夺这圣日碎片的势力都远远地眺望他的身影,不敢上前,没有上前。
他到来,带走丑恶与不公,带来审判与裁决。
他离去,万事平息,燃尽的咒怨消散,祈愿已经被实现。
令东海动荡了一个多月的事端已经被平息,他得名字将会在整个世界所有大势力的高层传播。
但这就是结束了吗?
没有。
埃安世界的战斗还未结束。
远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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