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氏是在廊下散步的时候,因为太热,让丫鬟给他倒水,她不小心踩滑,就这么动了胎气,发作了。
早产倒也算不得什么,有季菀这个‘神医’在,直接代替产婆,替她接生。
到黄昏的时候,甘氏终于生下一个女儿。
因为不足月,孩子看起来格外瘦弱,小脸儿皱巴巴的,哭声却大得惊人,堪比曦姐儿刚出生的时候。
甘氏早就累得说不出话来,满脸都是汗。
丫鬟婆子们进来收拾,季菀抱着孩子出去给等在外面的三夫人和小蓝氏看。老太君也派了人过来询问,见了孩子,便回去回禀。
这个时辰,内眷们都没什么事儿,也都陆陆续续过来,含笑道贺。
孩子爹不在,甘氏自己给女儿取的名字,叫陆易琼。
取之《诗·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三夫人说,要给陆六郎写信,告诉他孩子已出生。他是孩子的父亲,理应有知悉权。甘氏却说,不着急,等满月以后,再告诉他。
夫妻俩不睦,陆六郎甚至为了躲避妻子而跑到边关去历练,这事儿在国公府几乎人尽皆知。三夫人这个嫡母,也不好过多干涉庶子的事儿,所以也不怎么问。可如今孩子都生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还闹什么小脾气?三夫人好言相劝,女人还是要温柔一些,太过刻板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的。
甘氏只是笑笑,“母亲误会了,我不是使小性子,也不是闹别扭。只是想换一种方式告诉他。让他知道,他已为人父,让他知道,自己多了一份牵挂。”
她看着睡在旁边的女儿,脸上露一抹温柔的笑。
“他去边关,是与我赌气。以前我觉得,做为一个妻子的本分,便是要谨守女戒女则,三从四德。男人风流,也不得拈酸吃醋,只需适时的约束告诫,管理好后宅就行了,未曾想过以后。但我艰难生产那日,便在想,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以后我一定要给她我能给与最好的生活。但女子依附男子而生,她最大的依靠,还是她的父亲。我希望六郎在知晓自己已为人父后,更能明白自己肩头上的一份责任。”
她能说出这番话,倒是让三夫人有些惊讶。
国公府这几个年轻媳妇中,甘氏最端庄刻板,也最不讨喜。事实上不止是陆六郎,女人们也都不大喜欢她,尤以窦氏最甚。她自己呢也一副曲高和寡知音难求的孤高模样,看谁都觉得浅薄乏味无内涵,整天关起门来吟诗作对弹琴作画孤芳自赏。要不然就是把那些个规矩挂在嘴边。国公府上下,各房各院那么多,就她屋子里最安静。丫鬟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比一个端庄知礼。就连陆六郎的那位通房,也被她训练得跟她一样,规规矩矩,晨昏定省,从未落下。
被调教得太过听话的结果就是,失宠。
陆六郎这次去边关,就没带她去。
甘氏觉得陆家的男人都很奇怪,都喜欢‘不懂规矩’的女人,这与她多年来的教养和学识大相径庭。那些个古旧保守的思想已深入骨髓,她是不会反思自己的。时时刻刻都是一脸‘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混浊我独清’。却没想到,生了女儿以后,好像突然转过弯来了。
三夫人正奇怪,却又听她道:“但作为大家闺秀,最重要的还是知书达理,端庄自律,才当得‘贤淑’二字。”
得,果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三夫人无奈摇头,不再劝说。
琼姐儿满月后,甘氏果然开始给陆六郎写信,她的信很厚,除了家书以外,还附带着许多画像。画像无一例外,描绘得全是琼姐儿。
她在女儿洗三后就开始画。
因为产后要调养,季菀偶尔会过来给她切切脉,有一次便看见了。
甘氏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季菀早有耳闻。小蓝氏还夸过她的丹青和琴技,不过她为人太过孤高,不屑于尔等凡尘为伍,所以季菀也一直无缘得见一二。如今亲眼目睹,方知何为大家手笔。
周氏是世家出身,从小也是按着大家闺秀的规格培养两个女儿的,所以季菀和季容也是从小学六艺的。只是因为生在乡下,条件有限,那些个笔墨纸砚古琴古筝,自然都买的廉价货。周氏亲自授课,姐妹俩学得也认真,虽算不得多精,倒也不算差。可和甘氏比起来,就着实不够看了。
季菀以前学过一段时间的素描,不精,只是尚可。再看看甘氏笔下所绘,当真是栩栩如生,婴儿的五官,神情,或笑或哭或噘嘴或趴在奶娘身上吃奶,各种姿态,五花八门,每根线条都仿佛注了灵魂,那小小婴孩跃然纸上,仿佛真人一般。
她忍不住赞叹,“神来之笔,不外如是。”
其实她和甘氏接触不多,也少有交谈。甘氏觉得没人能懂她,也不屑展露自己的才艺。今天只是偶然给季菀看见了而已,得此夸赞,她也并不意外。她能在家中姐妹中脱颖而出,自是有真本事的。因为季菀给她接生且又帮着她调理身体一事,甘氏对她倒是生出些感激之情。同时,也颇有些意外。她非京城人士,对季菀的大名却也是听过的,最著名的就是火锅。像她这种出身的,基本是不会接触乡野平民的。若说有什么歧视,倒也不会,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但没想到,此女子非但是手艺高超的‘厨娘’,竟还有一手好医术。
意外归意外,她并不善此道,仍旧还是道不同。
“孩子长得快,家书寥寥几句不过枯燥词汇,远不如画像生动。”
季菀心中一动,有此得了启发,再给陆非离写信的时候,也跟着这么干。将两个孩子的成长,一点一滴的用画像描绘下来。
携着画像的厚厚家书,越过千里路途,飞到离家之人手中。
陆非离正带着兵在巡视河道,信便直接送去了他的营帐之中,等他回来后,便看见堂弟陆六郎肘着一堆纸,手上还抓着一张,坐的姿势有点歪斜,神情也有些微的茫然和飘远,隐约还掺杂着些喜悦和怀念。
“六弟。”
他叫了一声。
陆六郎竟然没听见。
陆非离走进他,这才看见桌子上那一堆婴儿画像,愣了下,伸手将他手中那一幅画抽出来。陆六郎猛然回神,抬头一见是他,又松了口气。
“三哥,你怎么走路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陆非离瞥了眼手中的画像,道:“还好意思说。在军营里呆了几个月了,怎么还是这样没长进?若来的是敌人,你顷刻间便要命丧黄泉。”
陆六郎嘿嘿一笑。
“这是你的营帐,外头那么多兵把守着,哪里来的什么敌人?”
陆家九个儿郎虽性情各异,但彼此关系都不错。陆非离是兄长,又是国公府的世子爷,素有威严。但和陆非澜的‘凶狠严厉’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所以下面几个小的,对他敬大过畏。
陆非离瞥他一眼,“不是说跟着来历练,将来好建功立业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起呆来了?”
“这不是京里来了家书嘛。”说到这里,陆六郎喜动颜色,“三哥,我做父亲了。你快看,这是我女儿,叫琼姐儿。这些画像,都是滟娘画的。”
甘氏闺名,甘寻滟。
陆非离又瞥他一眼,“怎么,现在不嫌弃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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