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Amy交换了衣服,自己偷偷跑到Willebrand家的后花园里玩去了。对于这件事,Amy亦是少见的激动,她从小模仿小姐的一举一动,终于有一天,可以穿上华美的衣服,以千金名媛的姿态站在众人面前了。
可怜天下父亲心,当我看到女儿穿着小礼服在我面前转了个圈问“爸爸,好看吗”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好看。”
于是Amy就以小姐的名义,见了对方家的公子。
那时我觉得有些不对,听说Willebrand家的大公子比小姐大上六岁,也就是说,他该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可眼前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深邃的五官,金黄色的头发,深蓝的眼睛,典型的西方面孔——听说Lenn少爷的母亲是东方人,黑头发黑眼睛的,看来他的长相真是彻头彻尾地遗传了他的父亲。
所有的悲剧,都从这里拉开了序幕。
正如同我没想到Nancy小姐在后花园里遇见了谁,Amy也没想到,她会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少年。
回到安温园里,破天荒的,Amy没有和小姐叽叽喳喳到半夜才肯休息。
她是哭着跑回来的,边抹眼泪边问我:“爸爸,是不是我一辈子都要捡Nancy剩下的?有些时候还连捡都捡不到!”
我很奇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Amy哭得更伤心了,“她说她不想和Lennard结婚,因为她在Willebrand家的后花园里遇见了一个混血少年,他们聊得很开心,她还喜欢上了人家。爸爸,你告诉我,为什么她看不上Lennard却可以和他结婚,而我永远只能仰望一个Nancy根本看不上的人?”
“她从来就不懂什么叫求而不得,她也不知道珍惜,她要什么就有什么,谁让她生来就是尊贵的伯爵小姐!”Amy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累了,才睡去了。
我关了灯,回到床上,抱着朱蒂问她,女孩子之间的友情到底是什么呢?可以为了个一见钟情的少年而在一夜之间崩塌?
朱蒂想了想,反问我:“你确定崩塌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吗?彼得,你真的认为Amy从小模仿Nancy,只是因为她们是朋友?”
“不然呢?”
“我们的小Amy,她很自卑。”朱蒂说,“你知道,虚荣和嫉妒是可以毁了一个人的。这些矛盾不是毫无征兆的,它可能在平时就埋下了隐患,只不过Amy将它掩藏的很好,她们又始终没有什么足以点燃导火索的利益冲突。毕竟两个处在不同高度的人,很难做朋友。一个低头就像是施舍,一个抬头就像是仰望,这样相处下去,久而久之,都会累。”
“可是Nancy小姐对我们Amy很好,她是真心把她当成好友。”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多少都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朱蒂道,“对于Amy来说,Nancy是个让她嫉妒的人;但是对于Nancy来说,Amy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所以在这段‘友情’里,是Nancy更加依赖Amy,自然对她很好——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Nancy小姐本性善良,对谁都好。”
我不清楚这件事到底是不是朱蒂所说的那样。
因为第二天,Amy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安温园。
但我却隐隐感到了不安。
附近镇子里赶集市的那天,我从某间铺子里买完东西出来,看到Amy在街角和几个抽着烟的男孩子说话,Amy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看见其他几个男孩脸上都是痞痞的坏笑。
他们是镇子里出了名的不良少年,我当时觉得很愤怒,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欺负我女儿?
当我板着脸疾步走过去时,他们脖子一缩就溜得没影了,大概是知道我是Leopold家的大管家,不敢轻易招惹。
我顾不上追他们,赶紧问女儿:“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Amy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却还是喏喏地回答:“没、没有……爸爸。”
心里惦记着公爵大人交代的其他事,我便也没太注意她的蹊跷。
一周后,Leopold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Nancy小姐失踪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了Amy不对劲的脸色,疾言厉色地质问她,她愣了好半天,突然哭了。
“你从来没对我凶过,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家的女儿对你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说话?”
我怔了怔,努力平心静气,“Amy,你知道Nancy小姐是什么身份,她从生下来没受过半点苦。她不见了踪影,这是多大的事情,你明白吗?”
我怎么会试图和一个11岁的孩子讲这些?
正当我懊恼地准备差人去找Nancy小姐时,Amy突然抽抽搭搭地说道:“就是因为她生下来没受过半点苦,我才想让她受点苦。不然她永远也学不会珍惜。”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是我,我让那些混混们把她带到郊外的鬼屋里吓吓她!”Amy道,“她不会有事,最迟今天晚上就回来了!”
我一瞬间无法准确界定自己的心情。
眼前的女孩让我觉得陌生,我甚至不受控制地抬起手狠狠抽了她一巴掌,“Amy,你是不是疯了?Nancy小姐做过一丁点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你不记得她这些年来给过你多少零食、玩具了吗?你不记得当年她为了你挡板子、陪你跪了整整一夜的教堂吗?她还叫你不要伤害别人!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我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Amy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慌张,无措又委屈。
朱蒂很心疼地跑出来抱住她,“彼得,你消消气,Amy也不是故意想害人,是不是?”
Amy一下子哭得更凶了,缩在朱蒂怀里,“妈妈,我没有,没有想害她,我只是想吓吓她,我只是……”
朱蒂看了我一眼,我很快明白,她是说,Amy只是太小,遇到不开心的事,不会想着忍耐,而是想着如何还彼之身。
小孩子都是直接明了的,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生气了就发脾气,闹别扭,彼此使绊子。
但一个11岁的孩子,又能真正懂什么害人的心思呢?
她能想到的也就是让小混混们把Nancy小姐带到鬼屋去吓吓她而已。
Amy大概是,真的太嫉妒她了。
恍惚间,我忍不住问自己,把Amy带到Nancy小姐身边,到底是对还是错?
事情终于还是脱离了掌控。
当晚,Nancy小姐没有回来。
整整一个星期她都不见踪影,包括那些小混混,也销声匿迹了。
只有一封勒索信寄到了Leopold家,上面索要的天文数字让所有人都觉得震惊。
不仅公爵大人急得要疯了,我也好几次在出神时,做错了事,Amy更是担心得每天都要等我回家,问上一句“Nancy回来了吗”才肯睡觉。
她知道自己闯祸了,很焦虑,很后悔,也很不知所措。
我只觉得心乱如麻。
那年,Nancy十岁。
她被抓着一路上山的时候,一双漂亮的凉鞋都磨得开了线。
那几个小混混把她交给了一群穿黑衣服的男人,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刀和枪,Nancy害怕得眼眶红了又红。
可是她记得彼得大管家说,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是,不可以哭,也不能过分的笑。
不可以哭。
Nancy死死咬着下唇,唇瓣染了血,绯红的,艳丽极了。
她不认识这些人,也不知道这些人抓她要做什么。
她只是很担心Amy。
她们是一起出来的,这些人抓了她,那Amy呢,他们有没有对她怎么样?
可是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中一个小混混将刀子“唰”地掷在了她脚边的地面上,深入泥土,看得她心惊肉跳。他冷笑着说:“伯爵小姐,你难道不知道,是你那个好朋友让我们把你绑到这里来的?”
Nancy怔了下,表情却慢慢放松了,“是她……是她就好……”
混混瞧着她,用手狠狠打了她脑袋一下,“你他妈是不是傻了?”
Nancy眨着碧蓝色的眼睛,声音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娇软,“Amy不会害我。”
她们是朋友呢。
即使是在欧洲,也很少有见到眼睛生得这么漂亮的女孩,碧蓝色,像是有魔力一样。
怪不得Amy嫉妒她。
小混混上前一步,勾起了她的下巴,眼睛里闪着一簇Nancy看不懂的火苗,“小美人,你知道轻信别人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吗?”
Nancy后来知道了。
在她的衣服被他们脱掉、像个布偶一样摆弄得疼痛如撕裂、以各种姿势承受着来自三四个混混的羞辱时,她就知道了。
前面,后面,甚至嘴里……
最后她浑身挂满了浊白色的液体,被他们仍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天上,眼角的泪痕已经干透了。
她还是在不停地重复一句话:“Amy不会的。”
她告诉过她,做个善良的人,不要害人。
而且她和Amy是最好的朋友。
她们一起玩过,一起挨罚过,Amy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们是朋友。
又过了两天,黑衣人们带来了消息——Leopold公爵决定放弃援救,因为她已经是个不干净的女孩了。
换言之,她不值那么多钱。
Nancy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两伙人吵了起来,黑衣人脸色极为难看地说,好好的一票生意被他们几个精-虫-上-脑的混混毁得毛都不剩。
吵着吵着,为首的黑衣人举起枪,在她面前把一个混混的脑袋崩开了花。
血液,脑浆,红色灰色白色,混在一起,统统落在她眼前,甚至还有些落在她脸上,热热的触感。
Nancy一瞬间仿佛被人勒紧了心脏,紧到窒息。
她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所有感官都被冻结,连惊叫都忘了,好半天才慢慢复苏回暖——
从小恪守的礼仪统统被她抛之脑后,Nancy只觉得每个细胞都在发麻,不禁失声尖叫起来。
她看得清楚,被杀的,就最先开始脱她衣服的人。
“再叫,再叫老子一枪毙了你!”
被黑洞洞的枪口一指,Nancy蓦地就安静了下来,心里的慌张却扩到了最大,每根神经都如同被拉紧的弦,她颤抖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爸爸,救救我,爸爸……
彼得……
Amy……
仁慈的主,请你救救我……
她的呼唤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黑衣人第二天带来同样的消息,Leopold家将案子全权交给了警署,不准备筹钱来赎她。
Nancy听不懂太过复杂的意思,其中一个人便冷笑着说:“意思就是,你爸也不要你了,懂了吗?”
懂了。
一刹那,Nancy眼前浮现的是四岁时的黑森林蛋糕,八岁时被扔在地上的矢车菊,还有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极少对她笑的父亲的脸。
爸爸不是不喜欢她的衣服,也不是不喜欢笑。
只是不喜欢她。
可是她却一直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渴望着他的回应和表扬。
Nancy心里生出了些异样的情绪,她不懂那些情绪是什么,只觉得若是重来一次,她很想把黑森林扣在地毯上,想一把火将矢车菊烧干净,再也不穿鹅黄色的衣服,也不要做个淑女名媛,她想捡起地上的刀,想——
想做什么呢?Nancy,你在想什么?
不可以伤害别人。
要善良。
黑衣人把她关在笼子里,她在这一个星期里体验了九年都没遇到过的恶劣环境,没有护肤乳液,没有玫瑰花浴,没有佣人为她吹干头发,修理指甲。有的只是昏暗的洞窟,滴水的岩石,蓬乱的头发……至于身上那些浊白色的液体形成的污垢,没人帮她洗掉,她就只能从地上捡起尖利的石块,一点点往下刮。
……
公爵大人决定放弃救援的事情,让Amy极度反对。
她每天在我耳边哭闹,朱蒂看着心疼,也对我说:“你去劝劝公爵大人吧。”
可我只是个管家。
管家守则第一条,遵从Lord的一切指示,不多嘴,不过问。
但是那一次,我还是说了,请公爵大人重新考虑。
公爵大人看了我一眼,说:“Nancy出生的时候,圣座曾经说过她是神的仆人,被赐福的幸运的象征。与其让她残破不堪地回来,称成为众人的笑柄,不如就当她成为神的仆人。”
神的仆人,人死后的灵魂离神明最近。
神的仆人……
我再无话可说。
回到家时,朱蒂急匆匆地迎面出来,“彼得,你看见Amy了吗?”
我怔了怔,“她不是和你在一起?”
“没有,她说要去找你,要上山去救Nancy!”
我大惊,“她怎么知道Nancy小姐在什么地方?”
因为和黑衣人吵了架、从山上逃下来的混混去找过她,大概说了Nancy的位置,就溜之大吉了。
Amy去找了警察,但是对方以她是小孩子为由拒绝相信她的证词。
Amy走后,女警察边描眉画眼,边问:“我们真的不救吗?”
“公爵大人都发话了,再救不是等着丢饭碗吗?”事实上,他们昨天就已经查到人在山上了。
女警察若有所思地看着Amy的背影,叹了口气,“这都造的什么孽呀!”
Amy找到山上的时候,Nancy已经四天没吃过东西了。
山上物资匮乏,绑匪们也已经开始计划跑路了。
可是在他们准备干脆一枪了结了笼子里的拖油瓶时,却发现笼子门被人用小铁丝捅开、里面早就空无一人了。
Amy拉着Nancy一路向山下跑,天渐渐暗了下来,Nancy体力不支,好几次快要倒在地上。
问题是这里离山脚还太远,最不幸的是,为了躲避绑匪,她们左绕右绕,不知道绕到了山的哪一侧。
原本Amy对这座山还算是熟悉,可天渐渐暗了下来,她也不认识路了。
Nancy靠在树上,动都没力气动,嘴唇干涸得起了皮,Amy蹲在她身边,眼泪“唰唰”的往下掉。
她还小,不懂何为责任,也不太能理解自责是种什么感觉。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和伤心——怕小姐会死,就这样死在她面前,她没办法和爸爸交代,也没法和自己交代。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从腰间取下她带来防身用的小刀,在胳膊上划开一刀口子,将流出的血液凑到了Nancy的唇边。
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
失去了一大半意识的Nancy就这样一点点吸着唇边近在咫尺的生命之源。
而Amy却开始眩晕,逐渐变得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最终倒在了地上,血液流进了土壤,她再也没法站起来。
这时,一声狮吼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
野兽踏着枯枝落叶,循着空气中的血腥,一步步逼近了这里。
Nancy和Amy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Amy望着那头庞然大物,恐惧的泪水流了下来。
可下一秒,却在看到那头庞然大物逼近了靠在树根旁边的Nancy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拾起地上的刀冲了上去!
Nancy的瞳孔骤然紧缩——
很多很多年,她都无法忘记那个晚上。
狮子尖锐的獠牙在她面前生生撕毁了她唯一的朋友。
撕毁。
而那女孩却在被咬掉头颅前,把可以防身的刀扔给了她,一边流泪一边说:“逃……”
Nancy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被这一幕惊呆,久久都没有动作。
直到狮子啃噬完Amy的尸骨,将目光转向了她,Nancy才在它的步步逼近中下意识颤抖着后退。
猝不及防地,跌入了身后的深渊里。
她一边下跌一边看到狮子止步在悬崖边望着她。它的獠牙和她的嘴唇一样,都沾染着那个女孩的血。
Nancy闭上了眼睛,她完全无法消化这些事情,完全无法。
下坠的身体猛地被冰凉而湍急的水包围,她这才发现,这条岸边灯火万家的河——
是莱茵河。
无数个午夜梦回被惊醒的时刻,Nancy都在想,如果她就这样溺死在了河水里,是不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造化弄人,有个黑发黑眸的少年,在那个她还不懂得绝望就已经先体验过绝望的晚上,将她从水里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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