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那个孩子扯着我的衣摆,不管不顾叫姐姐时,我总拒绝不了他的任何要求。连初雪都觉得奇怪,说我对栉儿都不曾宠溺,如何对他那么好?果真是女生外向,出嫁从夫,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夫家侄儿都别有优容吗?初雪是我自小的贴身侍婢,将早年的我看得清楚,说话也少了些婢女对主子的忌讳。我听完,只是笑了笑,出嫁从夫自然是不可能的,我确实嫁来了翼王府,但君康舒,放弃了做我的“夫”。的确,自姐姐殁世之后,年岁日长的我,联系着早年未曾懂得的见闻,似乎有些看透了姐姐身陨背后的世情凉薄,性子也慢慢淡了,只愿平静的渡过一生,对家人族人,也因为这份淡意,少了亲近。至于那个孩子,我想是从一开始,就合了眼缘的缘故。
也许不单是眼缘,那个孩子……年幼时夸我聪明的人,若是先见了他,只怕不会有夸奖留给我。那个孩子,也许说聪明不够,该用灵睿才是。除了他,谁家孩儿三岁就能听懂《国朝史略》,还引用原文提问?
五年,那个孩子,在我眼前,从小小婴孩,长成了金玉小童。我越来越喜欢那个孩子,不止是因为最初的眼缘,也不是因为他聪明,倒是我偶有皱眉时,那幼小孩童,无意着,却总能让我舒怀。我想我有些懂了,世人对孩子的喜爱。在他纯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世间安然,常存心欢。连她的娘亲都常常打趣我,说我宠他太过。我从不反驳。我这一生,守着长孙家的名望,守着和君康舒的名义婚姻,必不会有孩子,但我并不遗憾,我愿将此生的宠爱都拿给那个孩子。可惜,五年后,我没了机会。
他对武学博有兴趣,三岁开始,便跟着他爹学武,五岁时,随无恨子去灵谷,离家学艺了。我遗憾,但未曾试图挽留,总不能为了寄托我的宠爱,就绑住他的翅膀。习武本就是他所愿,何况,玄慈大师给他的批命里,有“不易长成”的字眼,灵谷医名在外,有幸拜入,也是机缘。师从灵谷,对他有益无害,尽管灵谷弟子十五学满前不能离谷归家,意味着起码有十年的长别,他的爹娘却也舍得送他远去,便是为此吧。
翼王府里不再有那孩子的十年,我的生活,成了一滩静水,只是偶尔有他写信回家,不论信里写了什么,信尾总有“问姐姐安”的字样,让我,心暖。
十年里,驸马亲王换了三任,圣上着意培养皇储,借着春祭的神龟负石将皇储殿下送上了龙椅。前所未有的女子为帝,天下变了。君康舒从军得志,后来兵败南里,人消沉了。朝夕相处,我对自己这位名义夫君,渐渐有些看懂了,他心里住着个人,所以当初不愿真的做我的丈夫,奇怪的是,后来他有了两房小妾,还得了两个儿子。如此,君康舒也变了。便连陪了我二十多年的初雪,也被我放出王府,成亲生子了,她的生活,也变了。而我,淡淡的看着旁人的改变,十年时光,平淡无波。其实,我身边也是有些变化的,比如我成了世人眼中不能生养的花瓶,归宁省亲时,爹娘看我的眼神里都带上了隐晦的叹息意味。好在,我有长孙家的出身,世人非议我无子,不会影响我继续平静的生活。人前夫君,人后义兄的君康舒,会有意对我的名誉和地位维护一二。其实他无需如此,不曾入心的事,再怎么,也不会激起水波。我对翼王府平静的生活,很满意,只是偶尔觉得缺点什么。
缺什么?我想不分明。直到那日与嫂嫂弈棋时,听到了大少爷回府的消息,惊喜不可抑制的涌上心头,我才想明白,是了,缺那个孩子。十年的平淡,若有那孩子在身边,我定会多些欢怡。无疑,我想念他,想念那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那个我宠了五年的孩子,那个我十年惦念的孩子。
面容俊秀的少年郎,依稀残留些幼时模样。一领普通的蓝布袍子,袍角微带灰痕,但他举手投足间的洒意出尘,不是归途风尘遮掩得住的。还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如当初的清明灵动。果真,是那个孩子回来了。
“逸羽,见过叔母。”
当他恭敬的在我面前一揖到底时,凝视着眼底蓝衣,我竟怔愣着有些怅然若失。便和当年的姐姐一样,回来了,却也不算回来。那个孩子,人的确回到了我面前,但再不是叫我姐姐央我念书听的小人儿。十年,是该生疏了。一切,早已不复当初的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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