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年终, 汉中学院研究生们的论文终于在反复精修中完成。
同时完成的,还有准备运进京城的几款蒸汽机。机体有大有小, 连同配套的机床设备拆分开来, 由数名来进修的工部员外郎和匠人送进京师经济园装配。另有一台连上烟囱也只有三四尺高的迷你型蒸汽机被他们带在身边,捎回家里。
经济园里的大型机械是给皇上和中枢大臣看的, 这小的干不了什么正经事, 只当个模型、教具, 正好在文会上展示一下, 普及蒸汽动力知识。他们在天津就印了许多空白请柬, 安排好时间地点, 亲手填了名字, 叫家人送往师长、朋友、同年与京师儒学大家、山人处士家中。
腊月初官府还不封印, 可是翰林院这种清闲衙门里的官员早就开始给自己放假,国子学、府学的学子能逃课的也逃了。更不必提坐馆的西席、闲居的书生……
只要说一句要去听桓宋二子讲学,连老师都要停了课跟他们一道去听。
且如今已不是只要妇人贞静, 不许出门的时候了。肯在宋氏女学校读书的学生平均年龄已经从八岁提升到了十二三。刚开蒙小学生仍在年年入学, 自然也有十几二十几的姑娘妇人拉高平均年龄。
这些学生都上了三元父亲办的学校,哪儿舍得错过他夫妻讲学论文?
论文会正定在腊月初八,地点照例在宋家门口的龙泉寺内。满京有闲暇的读书人早晨到龙泉寺领八宝佛粥, 喝完正可就地听讲学。若是自家有文采有才名的, 还敢带着自己作的理学文章请他们两人点评指导。
冬令天寒,宋桓二人借了一座偏殿讲学,将带来的蒸汽机安在殿下,有人在炉前添水添煤。蒸汽机旁用皮带转轮连接着一台京里富贵人家已不算鲜见的手摇发动机, 用硬质杜仲胶电线串连起一串灯珠,盘在上方廊柱上,闪着亮晃晃的黄光。
前围了一圈围栏,以防有人靠近误伤;左前方摆着木制的大牌子,白漆黑字,清清楚楚标明蒸汽机构件、原理、结构示意图。来参加文会的书生、闲逛的香客隔栏观看,木牌前有僧人高声念着牌上的字给那些不识字或是挤不进前排的人听。
书生们参观完了蒸汽机正好带着疑问进殿请教,闲逛的游人只在院里看看也能得开眼界,不算白白来一趟。
家里有手摇发电机的官宦富豪简直立刻就要买个蒸汽机回去配他们的小发电机;也有些讲究的嫌这机器烟气大,若装在精舍旁、园林内烟尘滚滚的,不及手摇的清雅。就是没条件买它的,也要将机器的模样和牌子上的介绍记在心里,回家去好与亲友炫耀一阵子。
殿外开着高新技术博览会,殿内则是新技术报告会。
与会书生原以为自己要参加的是谈诗论文的论文会,却没想到此“论文”非彼“论文”,是宋三元生造出的一种文体。
生造就生造,谁叫人家是三元及第,能触及天道,引雷电入人间的人物呢?
何况这新论文也并没难写到哪里去:这“论文”要写提要,他们平日写诗论文也常会作一段序;“论文”要将一个论点分一二三条论证,和考场上的“论”“策”时列举先圣言行证自家之理也差不多。甚至“论文”文字可以写得极浅近,不求比偶对韵,甚至不要文采,只要将阐发文意的论述分一二三条地细细写来,再引些前人著述为证,或记录下自己做的实验或是量度得来的数字……
唯有一点麻烦些,就是引用前人著述时还要写上出处,详至某书某版某页——需知他们在考场上都敢自己编典故,这种引几句话都要详细记下来处的写法未免显得有些琐碎磨人了。
不过待到看论文时,就看出这样详列参考书目的好处了。
新泰廿三年四月汉中府印制的《代数》讲义初版某页至某页,新泰廿四年九月京师永福斋版《化学略说》某页至某页,新泰廿八年二月渤海经济园版《大学物理(修订版第三版)》某页至某页……
这些书他们当中许多人曾买过、抄过,甚至有天资绝佳者早将其背记下来。按着页数回忆一下,互相提醒几句,就能将原书那几页的内容记起,与手中的文章作对照。
原来大小飞轮的速度差别是用这个代数公式计算……
这篇轧染机论文中提到的染料固色试验他做过……
蒸汽机上的压力计数字和汽室中曲柄连杆转动的速度还有这么个关系……
看过原书的人快速地消化着论文内容。也有些只看过旧版、盗印书、散碎讲义,或是从别人手上抄写过重点内容的,看参考资料时与记忆中的页数对不上,又记不起文中引用的句子出自何地。但若问问身边的人,就有博览各版书籍的才士指点他们这一版这几页的内容写的是什么,在其他版本的书里该是第几章、第几段。
如此前后对应,这些关于蒸汽机的、前所未见的文章他们竟也能品出些滋味,提出有见地的问题,不必像小学生听课一般懵懂地坐等两位先生解说。
回过头再看他们自己的文章,就有些不够方便了。
他们写文自然也是“无一字无来处”:从宋桓二子本人的著述到他们这些年教出的贤士文章,海内有志物理、化学的大家之作,都能引上一两句。但比起眼前论文中详尽到版次、页数的“参考文献”,他们自家写时只简单写一句“某先生言”“某书云”“某日某先生曰”,就显得有些简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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