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接了圣上钦点的工作, 自然不好再像平常一样摸鱼,跟带他校书的曾侍讲交接了已校好的稿子后, 便把他的人体工学椅垫带到庶吉士馆, 领着团队钉死在馆里干活。
这回他也要加班,两人索性谁也不必等谁, 晚饭都在院里解决, 到回家再聚。
给人打工难免这样, 宋时颇有经验, 也不抱怨工作苦累, 认认真真地筹划着这个给周王印书目的项目:
四书五经都是读书人的本份, 孝经更可称得上是童子功, 若教这些庶吉士拿着自己从小背的经书来查找目录页数, 简直连书都不必翻,随便指哪一章、哪一段,甚或随意捡出几个字来, 都知道印在哪页——这都是做八股文小题做出的基本功:见得经义中一个词, 就得立刻知道这词是出自哪一句、哪一段、哪一章节,上下文包括注释原意。
文章背熟到这个地步,页边上印的页数也差不多都了然于胸了。哪怕换了新书, 版式、字体大小有些出入, 但这些庶吉士都早读书读到骨头里,摸着新书薄厚,拿眼掌一掌书上字体大小,便能估算出某章印在哪一页, 来回翻两下便足以找着准确的页数了。
这几本做起来还算简单,朱熹编著的《通鉴纲目》却足有六十卷,又不是科举必考内容,便是这些基本都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才的庶吉士也背不下全本,必须他亲自领导项目组,对着书细心查找、校对页数。
宋时拿到宫里发下的新书后,便先组织同年开了个会,交待了新版目录的排版样式——就是他之前交给曾学士的那套《北魏官常志目录》,蜡版他还没丢呢,正好按着人头印三十套,发给庶常们学习。
不过大班教学还是得上黑板,随时提学生上前回答,不然讲不清楚。
他便叫人漆了个大黑板,从桓家带到翰林院,在学斋里高高挂上,拿滑石条作笔,像模像样地写了板书:目录编制规则:一、纸页分上下双框,先上后下;二、目次提要与原书相同,仅齐框底添加页数,以虚线引下;三、排虚线的圆点横竖对齐……
负责教导这些庶吉士的侍讲学士王直也凑热闹来旁观他开会。见他弄个大黑板来,险些被这粗夯的木板逗笑出声,但见他挂好板子,拿滑石凌空写出一行行有棱有角、转折变化如意的颜体字,那阵笑意不禁转换成赞叹。
这笔字的功力的确深厚!
原先看他在纸上用铁笔刻字已是不容易,如今竟拿着粉块儿悬空在墙壁上写字,写的又近乎是径尺的大字,却全不变形,颜体应有的风骨历历可见……这可不是寻常擅书者能作到。他下笔之前就要预先在胸中安排好在这一片大黑木板上做书的格局,书法亦要好,臂、肘、腕都须得能稳住。
略差些的,写出的字就要走形,或是一篇字各自为政,一篇文字散乱无神。
王学士正自忖度,却见宋时一篇板书写完,又用裁衣的长尺比量长度,在黑板上画了张稿纸页,真个要叫人上去试填了。
庶吉士馆可不像他在福建办学时,还会有学渣缩在人群里不举手,满座学生都是千万考生中厮杀出来的精英,只有抢着上的,没有不敢上的。
抢的人太多,宋老师简直没什么成就感,索性就叫他们按座位从右到左,排着队上来写了。
第一位上台的萨庶常连他做的目录也没带,只在刚才听课时看了几眼,便早烂熟于胸了,捉起滑石削的笔便往板上写——
一笔下去,笔画就歪了,滑石也禁不住他的大力,笔头在板子上压碎成几块。
台下不知何处传来几声轻笑,王学士不禁摇头暗叹,以为果如他所见。宋时也偷偷歪了歪嘴角,连忙抿紧双唇轻咳一声,摆出师长风度,上前说道:“这滑石笔极软,萨兄这样三根手指捏着,轻轻写字即可。诸位同年都是头一次用这笔,不必在乎字迹,要紧的是学会印目录的格式。”
萨庶常有些惭愧,取布巾投了投水,先把板上的滑石碎末擦干净了,才又慢慢写了起来。这回他终于能顺顺当当写成字了,只是失败过一回,心里紧张,下笔施力又不得法,写出的字歪歪斜斜,放在宋老师的标准字体旁,就像初学练字的小学生似的。
岂只他要脸红,刚刚争着上台的庶吉士们都有些后悔了。
方才都争着上台干什么,先观望一下不好么?
万一他们往板子上写也写得不好看怎么办?
宋年兄何必如此俭省,用什么木板、滑石笔,若用榜纸铺在墙上,叫他们挥毫泼墨,谁写不出一笔好字呢!
会试不靠字体筛人,馆考可看字的,他们的字也都是上上之选啊!
然而黑板前这宋同年还好商量,教室后排还坐着个专负责教他们的王老师,这位老师却是个严肃刻板的性子,连个翰林垫都不许他们倚的,岂容他们挑三捡四,要笔要纸?
这群馆选精英、天子门生,也重温了一回当小学生的故梦,排序靠前的含羞忍祛地上台,靠后些的都趁机立起雕版的铁板,倒拿着铁笔练习,只盼上台时写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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