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世,我却和他易地而处。
换了他不再冷着一张脸,目光时时处处追逐着我,或明示、或隐晦地对我各种示好。
而这一次,轮到我对他视而不见。
可他反而知难不退、愈挫愈勇?
这实是不像卫恒的性子。
许是幼年丧母,又一向不得卫畴喜爱,他的性子极是心高气傲,又冷硬疏离。
你若待他如春风送暖,不见得他会被你捂热。
但你若待他不冷不热,他这座冰山只会让你更加觉得寒意逼人。
我隐约记得在前世的梦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片断,因为累了,我待他便如现在一样,淡漠疏离,敬而远之,他瞪着我的眼神便如要吃人一般,双手按在锁骨上,险些便拧断了我的脖子。
可是现下,无论我再怎么冷待他,横眉冷对,故意激他。
他再是被我气得怒火中烧,也不过捏紧了拳头,转身走掉,最多拍拍几案,从不敢对我动一根手指。
可过不多时,又会如那看家护院的大狗般蹭到我跟前来,委婉示好。
便如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替我梳头。
难为他一个整日舞刀弄剑,箭法精妙到可百步穿杨的将军,此时握着这把小小的玉梳,竟有些微微的颤抖,一下又一下,从发梢梳至发尾,手下轻柔无比,像是生怕会弄痛了我。
却不知,他主动替我梳头这一温情脉脉的举动本身,就已让我心中极不痛快。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让我心里不自在极了。
被他如此相待,我倒是隐约有些明白了,为何前世我越是想待他好,他就越是不待见我。
若是你心悦之人,这般对你温柔相待,你自然只会心生欢喜,如饮蜜糖。
可若是那心厌之人,亦是这般做派到你面前来献殷勤,那便如效颦的东施一般,丑而不自知,更惹人生厌。
想明白了这一点,除了叹息前世的自己外,推己及人,对这一世的卫恒,我竟生出了丁点儿同情之意来。
“公子,”我轻声道,“你无须为我做这些的,我不用你这样来——”
我正要说出报答二字,卫恒忽然低低地念了一句诗,“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跟着轻笑道:“我知道夫人每有善举,是从不要人相报的。我这般做,也并不是为了报答夫人,不过是尊仓公遗训,‘自家夫人更需自家爱护’,照着仓公他老人家留给我的那张方子,好生‘爱护’夫人罢了。”
不知为何,听到后一句爱护两个字,我忽然面上有些微微的发热,正觉得难堪。
肩头一缕青丝忽被他挽起,就听他感叹道:“四年过去了,夫人发间的香气,仍旧是那淡淡的兰香。”
我的心跳似慢了一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
他却生怕我听不明白,又絮絮道:“那年我从黑山贼的马下救了夫人,你我共乘一骑,你就坐在我胸前,包发的头巾掉了,露出鸦青色的一团圆髻来,如云如朵,隐隐有淡淡的兰花香气。”
“那香气幽幽暗暗,越发惹得人心动不已。我到底没能忍住,借着马背颠簸,偷偷拔掉了那髻上束发的石簪。风儿一吹,夫人的一头如瀑青丝便飘了我满脸,那样丝滑的触感,那样淡雅沁人的兰花香气……”
他的声音似沉浸在往事之中,带着一丝追忆怀念的味道,“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我那时背心痛得厉害,若不是靠了夫人发间那一缕香气提神,只怕不等找到那间栖身的茅屋,我就在半道上晕过去了。”
铜镜里,我原本漠然无波的脸上泄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来。
我做梦也想不到,卫恒竟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来。在当时那般凶险的情境下,他不想着怎样逃命,竟还有闲心去嗅我发间的轻香,甚至如个狡童般去弄散我的长发?
“公子说笑了,您从来深沉持重,做不来那样……那样的无赖之举。”我断然否定道。
卫恒手上的动作一僵,片刻后,我才听到他声音压的极低,似是想叫人知道,又怕叫人听到般地呢喃道:“若不是遇到阿洛,我亦不知,原来我心中亦是个知慕少艾的少年郎!”
他这句话,如投石入井,将我心间那口波澜不起的古井水砸得水花四起,再难将息。
可那搅乱我心之人,话一出口,却比我更是慌张,似乎做了什么极为羞耻的事一般,平日的高冷端凝荡然无存,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一阵风过处,他已从我身后消失不见。
我僵坐半晌,一点点地回过身子,看向身后,但见烛影深深,空无一人。方才的一切,不真实的如同一场梦。
如果不是那人逃走前,匆匆往我发间插了枚东西的话,我几乎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场诡异的梦境。
因为是在梦里,所以卫恒才像换了个人似的。
可是我发间那枚凭空多出来的簪子,无声的提醒我,方才卫恒所做、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幻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我缓缓探手到发间,取下那枚他留下来的簪子,在烛火下看了许久,想到我初见他时的情窦初开、少女心事,忽然掌心轻颤,一滴泪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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